夜雪纷飞时,上都城里陷入一片安静。
冬至日的热闹,在这个时候转为万家灯火,一阵阵各色饺子的香气,飘荡在上都城的空中。
御书房的门再次打开,小朝会终于散去。
一位位大燕重臣在持伞宦官的陪同下,踩着地面积雪,去往宫外,最终也将汇入这万家灯火之中。
御书房门前,三道人影并肩而立,看着迷蒙宫灯下飘飞的雪花,彼此沉默。
姬武轻轻感叹一声,“人去楼空,世人皆谓皇帝好,岂又怎知百姓福。”
做了皇帝,注定就要孤家寡人。因此他最大的喜好,便是召集朝中重臣商讨国策,当一样样有利于国的政策商讨出来,他便心中欢喜,哪怕堆积成山的奏折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也依旧心身满足。
他不怕累,只怕国家不能臻臻日上。
陈松风却轻笑道:“陛下凡俗,心愿再大也还是需要歇息,夜已渐深,陪着我们可不明智。倒不如赶紧回后宫陪皇后吃顿饺子,早些歇息,明日大朝会,缺了陛下可不行。”
姬武哑然失笑。
陈松风说的没错,身边这两人可是餐风饮露的神仙,不吃不喝不睡觉,十天半月都不会有事,可他不行,一顿不吃饿得慌,三天不睡,半条命也就去了。
随即他感叹道:“陈先生,帝王真就无法修行?”
陈松风知道姬武是想拥有这超出常人的体魄与精力,好以此来处理国政,并非真的是想追求长生。但他依旧摇头道:“当陛下祭天继承帝位,手掌玉玺的时候,便已然断去修行之路,若是强行而为,大燕必衰。其实陛下倒不如习武强身健体,做个武夫也比练气士要强。”
姬武闻言摇摇头,“习武要趁早的道理朕还是懂的,以现在的身体习武,估计也就勉强像陈先生说的强身健体,况且,朕也没那么多时间打拳练功。”
陈松风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天地有规矩,有些能破,有些丝毫不得逾越。
宁白峰听着这两人的对话,没什么太大感想,眼见又要陷入沉默,便轻声开口问道:“陛下,元泰在何处?”
姬武苦笑起来,“元镇守在御膳房后的大内酒窖里。”
对于这个提出树立雕像,以上都城布阵的镇守,他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皇宫酒窖空了一次又一次,连带着上都酒价都长了三成。
宁白峰一猜就知道是这样,“陛下早些回去歇息吧,找个人带我去找他就好。”
他要去问问这个混账,到底想干什么。
姬武立即拦下他,说道:“圣师还是去西宁殿歇息,朕让人将元镇守传唤过去就是,明日还需要圣师与陈院主来上早朝,可以现在去西宁殿试试圣师袍服,看看合不合身。”
关于上早朝这个事,刚才的小朝会上,也是提到过,宁白峰想了想,觉得有些新奇,便答应下来,但却没想到关于衣服的问题。
身上这件白蟒龙衣穿了多年,早已习惯,那还需要关心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
但看到姬武有些期待的眼神,他还是点点头,“也好,那就麻烦陛下让人将元泰叫过来。”
姬武立即唤过身后的老宦官,让他安排人去传唤元泰,
顺便让老宦官亲自送圣师去西宁殿。
陈松风轻声道:“去西宁殿领路就由我来代劳吧,顺便聊些事情,夜已深,陛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姬武看了这两人一眼,心知极有可能是要谈刚刚那件不愉快的事。
他想了想,点头同意,“那就麻烦陈院主。”
随后,姬武让老宦官摆驾回后宫甘露殿。
留下宁白峰与陈松风站在御书房前,丝毫没有担心什么,也没将这两人当外人的意思。
陈松风看着姬武远去的背影,轻叹道:“有此帝王,大燕之福啊。”
宁白峰没多说,看着姬武身影消失在宫墙角,迈步走了出去,走了数步,却发现身边无人跟上。
他站在雪中,回头看着那个儒士,微皱眉道:“不是说要去西宁殿,为何不走?”
陈松风伸手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西宁殿在那边。”
宁白峰脸色一僵,他走反了。
陈松风转身走向那边。
宁白峰只能迈步跟上。
两人踩着地面积雪,发出吱吱声,显得雪夜由为安静。
陈松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飘雪,轻声道:“算计你确实是我不对,当初与陛下商议此事,他并不同意,是我一意孤行,让你与薛直产生冲突。”
经过御书房里的国策讨论,宁白峰心里的怒意已经缓解许多,但依旧还是有些不高兴,“告诉我原因!”
陈松风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么做的目地,其实是为了你好。”
宁白峰一愣,随即就气笑了起来。
你算计我,还他娘的是为我好?
这种无耻嘴脸更让人厌恶。
宁白峰当即脚步一停,站在雪中,冷冷看着中年儒士。
就算打不赢对方,也绝对不让他好过!
陈松风没听见身旁的脚步声,回头看着白衣青年,触及到那比飞雪还冷的眼神,立即明白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他解释道:“气运一事太过缥缈,知道且相信的人,终究只会是少数。纵然是元泰与皇帝替你立像,我来替你教书讲学,却终究无法将气运显现在实处,就算你被尊为圣师,能让人信服者,少之又少。”
宁白峰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冰冷消解数分。
对方说的这些,并非没有道理,就像之前在御书房里薛直说的那番话,军中士卒流血搏命换来的战绩,不能简单因为一句气运相助,就将其减弱。
信服圣师与气运一事,终究只会是少数人。
陈松风接着说道:“因此,想要将你圣师之名落在实处,就需要你在上都传下你的儒家君子剑道,并且这些还不够,因为无人知道你的实力,就算将你的剑道放在众人眼前,也只是枉然,故而,我才想到与其刻意,不如顺水推舟,让你与薛直打上一场,让你真正扬名天下。”
宁白峰静静看着他,平静的说道:“所以,就算我来上都没有与薛直产生冲突,你也会让人与我打一架?”
陈松风点点头,“若是没有合适人选,我会亲自出手。”
宁白峰挑眉道:“薛直很合适?”
陈松风点头道:“薛直,人如其名,性情耿直爽快,若只是与其对敌比试,是个极为合适的人
选。”
宁白峰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冰冷已经消失。
随即,他平淡的走上前,说道:“这些事,你大可直接告诉我,没必要这样遮遮掩掩,容易让人误会。”
陈松风苦笑一声,迈步继续往前走,“明说只会让事情变得刻意,毕竟天下聪明人,可不只有我一个。”
雪花纷纷,留在继续行走的两人肩头。
宁白峰沉默一阵,说道:“可是薛直已然是堪比元婴境,实在太过于强了一些,就算压境,他的兵修体魄却改变不了。”
陈松风笑了一声,“若是不够强,那又如何能体现你的君子剑道,作秀可不是我的目地,在无数人面前展示你最强的一面,才是我想要的。”
宁白峰眼神微跳,说道:“所以比试地点选在东城墙上,就是让所有人看见?”
陈松风笑着点点头,“不止如此,明日大朝会上,陛下会当众宣布此事,好让跟多的人知道,到时候的那一天,估计来看的人会很多。”
宁白峰脚步一顿。
他忽然想起之前姬武打圆场时的神情,看来是得到陈松风的授意,可以说姬武都知道的比他多,而他这个当事人,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陈松风叹出一口气,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这声叹气的意味很复杂,有不甘,有惆怅,有感慨,也有认命一般的释然,以及对今后的一丝期盼。
宁白峰从未见过一句话,一声感叹会含有这么多的复杂情绪。
但看着陈松风的神态,他有些理解对方做这些事的原因。
走了许久,宁白峰轻声道:“让陈先生费心了。”
陈松风脚步一停,站在原地,回身看向他,笑道:“我的大道就在于你的成就,无需多想,来日,你的剑在何处,我就跟到何处!”
温暖的宫灯照耀下,两道身影站在夜雪之中,空寂而凄美。
但宫灯光芒传出的温暖,却在两人之间流转。
宁白峰静静看着这个中年儒士,许久后,郑重行儒家之礼。
陈松风同样如此。
交心之事,尽在不言之中。
直起身,宁白峰微笑道:“就到这里了,陈先生早些回去歇息吧。”
宫灯右侧不远处,一座恢宏大殿隐在雪夜之中。硕大的灯笼下,殿门上的金漆匾额闪闪发光,总是在夜间也能看得清楚。
西宁殿到了。
陈松风看了西宁殿一眼,然后目光落在白衣青年身上,随后指着他腰间酒壶笑道:“天寒地冻,不请我喝口酒暖暖身子?”
宁白峰一怔,然后笑着摘下花间壶,递了过去。
水冷肚肠,酒暖人心。
陈松风畅快的喝完酒,转身大步离去,雪花纷飞间踏空而起,去往宫外东来山。
宁白峰站在宫灯下,看着那个身影消失,静默无声。
悄然间,有道声音从背后响起。
“少爷不必多虑,这是他最后一次能在皇宫大内御空,下一次再敢这么做,他就是不死也要在床上躺半年!”
宁白峰循声望去。
有个驼背老者提着一只酒坛,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