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冬天下雪的日子里,有时候我们会步行从那条有凶恶的松狮狗的道路回家。每次走这条路,都是你提议的。而我从来都是答应你的。虽然我心里很害怕那条大狗狂叫着追着我的脚后跟呲牙,但我知道这是你最喜欢走的一条路。
这条路上的人也最少,一路几乎都不会碰到人来回头看你的靴子,这一点让你很放松。而这种放松,就让你变得格外活跃起来。
你知道吗?在我们交往的那段时间里,大多数时间你都表现得像我的长兄一样,可有时候,你也会表现出你孩子气的一面来。
每逢这种时候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因为,这里面包含着深刻的信任与认同感。
一个人只有在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才会这样流露出他的童真之心。
我喜欢看着你这样放松。当你这样放松的时候,那种笼罩你的沉重,也就不再压在你的肩膀上了。而我们之间11岁的年龄差距,也就在那种童真的氛围当中,消弥于无形了。它也不会再压着我了。
你冬天喜欢选这条路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为它有一个很急很陡的下坡。你特别喜欢从坡上快速俯冲的那种感觉。我觉得你简直是陶醉于这个。
那年的第一场雪下过之后,我们沿着这条路回家的时候,路面上的积雪还没有一个人踩过,干干净净的,就像一个人类从未抵达过的星球。
一些植物从雪下面顽强地露出头。
我们交错地走着“之”字形,在积雪上踩出一些交织的斜线。我们走出一段之后,就回头看着我们用脚印在大地上画出的图案。
你笑着说:“谁说你不会画画的啊?这不是很漂亮吗?”
你说:“以后我不替你做美术作业了。”
我说:“那你下次打篮球的时候,就和柴老师说说啊。”
你说:“说什么?”
我说:“让他不要介意有人在作业本上走路啊。”
你笑了一下,你伸手在我的毛线帽子上轻轻拍了一下。
我们倒退着走,继续看着那些图案。
我说:“要是它们永远都不会消失就好了。”
你看了我一眼。你说:“是啊。这样,将来你就可以带儿子女儿啊、孙儿孙女啊来看看这条路。你就可以告诉他们,当年你们的妈妈、你们的奶奶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你严肃地看着面前,好像真的面对着满堂儿孙一样地说:“不容易啊,很曲折的!”
你模仿没有牙齿的老太太的声调,说:“瞧,它都折成这样啦!”
你话音刚落,就感觉一个雪球轻轻打在你的肩膀上。
你回头看着我。我扭过头不看你。
你笑了起来。你低声说:“这么暴力啊?虽然练着射击的,可我从来没有教过要行为倾向暴力啊。”
我说:“谁让你胡说的。”
你笑道:“怎么是胡说呢。”
你说:“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那又是为了什么不想它们消失掉呢?”
我说:“如果它能一直印在这里,当我不能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可以来看看这里。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就会确信真的有人曾经陪我一起走过。这不是发生在梦里的。它是真的发生过的。千真万确,有大地可以做出证明。”
你听了,你被话里的什么打动了。你心里很痛惜我那种面对幸福降临的惶惶之感。你再次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说:“真心真意、全心全意迈出的每一步,都会铭刻在大地上。每一步,都直通永恒。”
(二)
我们继续慢慢地掉过头来,默不作声地走了一小段路。
感觉气氛有点闷。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点沉重,好像连视野中的天色和光线都阴暗了下来。
我不小心在一堆树根上绊了一下。
你一把将我拉住了。你说:“小心!”你接触到我的目光。
然后,我们就这样站在那里。你忘记把我松开了。
我很想就此再次投入你的怀抱里。但我站着没有动。
一阵凉风从我们当中穿过。
雪地里,一切很寂静。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松开了我的手,你笑了一笑。
你想打破这种氛围。你往四周看。然后,你看到了前面的那个大下坡。
你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说:“等着我。”
(三)
你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出现了一枝竹子。
你把叶子摘掉,只留下一根光光的杆子。然后你啪地一声用力将它从中间掰断了。
我看着你做这些。
我问:“在做什么?”
你说:“简易雪橇板。”
你说:“那种感觉和踩旱冰滚轮不一样。”
你说:“雪地的翅膀。它可以让你在雪地上起飞。我小时候常常玩的。”
我看了看那个惊险的大坡。我心惊道:“你不是要从这里滑下去吧?”
你抬眼看了我一下。你笑着说:“说对了。”
(四)
我看着你麻利地卸下靴子上的带子。
你扣紧靴子上的所有皮扣,确认它非常跟脚。然后你用带子把两截竹杆牢牢地绑在你的靴子底下面。
你绕鞋带和打绳结的动作让我看得眼花缭乱。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可以这样绑东西和可以打这么复杂的绳结。
你看着我怔怔的样子,你把打绳结的动作放慢下来,让我看清楚。
你说:“这是登山的时候常常会用到的。自己看书学会的。”
然后,你就给我解释什么叫做双鱼结,什么叫做双套结,什么叫做意大利半结,什么叫做八字圈结。
你一边示范着绳套的结法,一边解释着不同绳结的用途和特点。你还说了一些没有中国名字的绳结,但我现在全都忘记了。
我只记得自己当时对你倾慕万分。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看着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你觉得很有趣。
于是你笑道:“做什么睁这么大眼睛啊?不怕看上去像黑夜里的猫头鹰啊?”
我咬了一下嘴唇,做了一个俯身抓雪的动作。
你笑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你笑着说:“好吧,我形容不当。你说过我不是语文老师的。”
我听了,就笑了一下。然后,我们恢复和平。
我继续看着你绑鞋带。
我说:“一根绳子就能这样变幻无穷,真像一个魔术。”
你看了我一眼,你笑着说:“这是男人玩的魔术。女人也有女人的魔术。我看女人织毛衣的时候,对女人也是五体投地的啊。”
我说:“你看到哪个女人织毛衣的?”
你笑了笑说:“是我妈妈。不是刘雯丽。”
我笑了笑。
你看着我微微上翘的嘴唇,你心里动了一下。你心里的那点震动立刻传导于我。我抿了一下嘴唇。
你看到了,你低下目光继续绑鞋带。说话之间,你就绑好了。你站起来踩着竹杆走了两步。你试着在地面上滑动了一下。你的脚腕部分摇动了一下。你又弯腰调整了一会儿。现在你觉得满意了。
你跃跃欲试地看着那个大坡。
我顺着你的眼光看向那个大坡。我的心一下子悬吊了起来。
但我看着你的神情,我什么也没有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