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在菩提心寺的方丈室内,我感谢了广济禅师的开示。
我说:“禅师所言极是,之前也有一个人这样对我说,走出自己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去关心和消除别人的痛苦。”
我说:“不过,我面有戚色,不仅只是因为个人的不幸,而且更是因为,心中有深切的疑惑,未能消解。此来也愿恭敬求教于法师。”
广济禅师说:“夫人且说来听听,有何深切的疑惑未解?”
我说:“我想知道,究竟怎样才能永久地终止世界上的战争?究竟怎样才能停止人们之间的互相杀戮?”
广济禅师说:“夫人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来这寺院的女人千千万万,夫人还是第一个提出这样问题的女人。”
我说:“法师在上,信女这问题就是为天下所有的女人而问的。我想替她们来求教:怎样才能停止把我们所爱的男人、我们千辛万苦生养的儿子们,送去战场上,怎样才能停止他们互相伤害?怎样才能让所有的人和平地共处在一个广大的世界上?怎样才能平息人们之间的纷争和仇恨呢?”
(二)
我说:“信女很年轻的时候,爱慕一个男人。本来我们可以结为夫妻,平静地度过一生。但是这个过程被战争打断了。他离开我,投入了战争。他说,他会用生命去阻挡战争,他会尽他的所能让战争尽快结束。为此,他经历了很多痛苦,他也付出了生命,他也杀了很多很多的人。”
我说:“我所爱慕的这个男人,他至今还曝尸在荒野之中。他加快了战争的结束,让它没有发展为一个绵延百年的噩梦。但他觉得这并不是最好的方法。因为这方法要牺牲太多的性命。这方法在熄灭痛苦的过程中,又制造出了大量的痛苦。他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但他至死也没有清楚地看到那个更好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我说:“几年前,我也第一次做了母亲。我抱着初生的儿子,就是您之前见过的那个孩子,看着他在我怀中那么稚弱地哭。他是那么微小,那么脆弱,那么无助。看着他,我想到很多在战争中失去她们儿子的母亲。这个孩子,他出生在以许多人的死去而换来的太平之中,但不知道这样的太平能持续多久,不知道他长大之后,会不会再次陷入战争。”
我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他长大之后,会不会成为战争的发动者,会不会成为战争的刽子手,会不会成为很多母亲的噩梦,和很多女人永久的伤痛。有时候,人在命运当中会是身不由己的。我们会成为我们儿时从未想到过的那种人。”
“所以,我想请教,作为母亲,我们怎样才能做到给孩子一个和平的未来?怎样才能保证我们的孩子们,永远都不要陷入战争的血腥和残酷?永远都不要向自己的兄弟举起刀剑?我想知道,怎样才能让这太平万世延续,永不中断?”
(三)
听了我的问题,广济禅师喟然叹曰:“善哉善哉。夫人有此善愿善问,实乃天下苍生之福啊。”
广济禅师说:“夫人,我们所经历过的这场浩大的战争,它并不是一开始就长得这样大的。它也同样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孕育过程。在最初的时候,它只是一些微小的种子。它生活在我们的心里。它就在我们的心念中。我们与邻人的每一句恶语争吵,与玩伴的每一次游戏抢夺,就是那种子。那就是战争的起始处。”
广济禅师说:“当战争长成一个庞然大物时我们去扑灭它,自然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若能在它还很微小时,就熄灭它,代价就会小得多。那个更好的办法,就是去战争的起始处,在它还只是种子的时候,去终止它。”
他说:“只要能够停止我们心头和念头上的战争,我们就能终止外在的战争。”
那天,广济禅师对我说:“终止战争的最好武器,的确不是刀剑,而是教化,是对人心的教化。”
我说:“是教化?”
广济禅师微微点头说:“是的。夫人。是圣贤的教化。是使人圣贤化的教育和转化。夫人若想开创万世的太平,就请护持和襄助圣贤对人心的调伏和教化。”
听了广济禅师的话,我坐在那里,沉思良久,似有所悟。
然后我说:“信女一定遵从法师的教诲,我愿意做圣贤教化的学生。我愿意恭敬地接受圣贤的指导,从自己的心念开始,终止一切战争的萌芽。但凡能助益护持圣贤教化的事情,信女皆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广济禅师连连点头,说:“夫人能有这样的心愿,真是很了不起。”
他说:“夫人天资聪颖,善能领悟不言之妙,愿夫人今后深入经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我礼拜禅师,表示领受法教。
(四)
广济禅师又说:“其实,夫人所说的那个人,之前也到过本寺。”
我说:“信女知道。禅师与他,也有过一番肺腑深谈吧。”
广济禅师说:“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我心中一阵难过。
广济禅师说:“那时,他是在最后一次回来看望夫人的途中吧。”
我说:“是的。那次回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广济禅师看到我的悲痛,安慰说:“往事已矣,夫人节哀。”
我问:“他也有求教禅师吧?他当时向法师求教了什么呢?”
广济禅师说:“除了夫人刚才请问贫僧的那些问题,他还问贫僧,有什么办法能够平息一个人痛失所爱的锥心之痛?他问有没有可以抚平或者缓解的办法。”
一阵更为深邃的悲痛涌了上来。
我声音颤抖地说:“是吗?这就是他当年所问的问题吗?”
禅师说:“是的。”
我问:“那么,他找到答案了吗?”
禅师说:“贫僧当时回答他说,解脱痛苦的那扇门,就在痛苦的最深处。”
广济禅师说:“当时,贫僧告诉他,如果那个人足够痛苦,她就能自行找到解脱痛苦的道路与方法。他说,可我不想让她去经历那样的痛苦。贫僧说,那样的痛苦是值得去经历的。它是值得的。”
听到你当年对禅师曾说“可我不想让她去经历那样的痛苦”,我不由得悲从中来,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忙转头拭泪,说:“对不起,信女失礼了。”
广济禅师看着我的眼泪。
他安慰道:“现在,夫人,您已经找到那扇门了。他会深感欣慰的。”
我的心情慢慢平静后,对广济禅师再次作礼致谢。
我说:“谢谢法师告诉我这些。”
我说:“是的。信女会去寻找解脱痛苦的道路与方法。不仅仅是为我自己,也不仅仅是为了他,而是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所有的生命。这就是我余生全部的事情和全部的意义。”
(五)
从方丈处告辞出来,到了客堂处的廊下,发现外面下雨了。
密密的雨点从银杏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
这无边无际的密集雨点,多像是生命中无所不在的痛苦和哀愁啊。
我和侍女站在廊下,想等雨小一点,再出门去自己在寺院中下榻的客房。这时,广济禅师拿了一把雨伞从后面走了过来。
他说:“夫人,其实,不需要等雨停或者雨小了才可以走,有一把雨伞撑开,就能自在地穿行在雨中了。”说着,他把雨伞递给我的侍女。
我看着广济禅师。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生命的自在,不需要等到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不见,只需要有一种不受诸苦的智慧,就可以了。
我恭敬地谢谢了方丈递过来的雨伞。
我说:“愿信女将来也能成为一个给人雨中送伞的人。”
广济禅师再度合掌赞叹道:“善哉此愿。夫人必定心想事成。”
以后,每逢下雨天,我就会想起广济禅师的话和这把伞,就会想起撑开伞,从容走入雨中的那个场景。
而每当想起这些时,压在心里的黑暗和沉重就会一点点消失,光明就从内部升起,充满了身与心。
其实,这把伞,每个人全部都有吧。
本有的光明和智慧,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们。
(六)
我和世子从菩提心寺拜谒广济禅师归来之后,广济禅师果然组织佛门四众弟子,广纳四方僧众,于菩提心寺中举办了一个大规模“禅七”法-会。
法-会期间,禅坐的道场出现了很多奇妙的祥瑞之兆,很多人都说看到了佛光,看到了佛的金色容颜,看到了观世音菩萨,或者看到了龙王出没于云端。
禅七结束当天,整个京畿地区下了一场倾盆暴雨。
暴雨期间,天空划过了数十万道金蛇狂舞般的闪电。暴雨停后,整个京畿地区的空气变得格外的干净而清新,到处充满了负氧离子那种森林般的味道。
暴雨停止后,天花在整个京畿地区的流行也就完全终止了,再也没有一例新增的感染,已经感染的患者也都逐渐康复痊愈,再也没有出现过致残或者毁容等不幸的情况。
一时间,都城万众欢腾,对佛门的法力无边,充满了崇拜,信仰坚固。
广济禅师,也被誉为大菩萨再来,一代活佛。大量信众潮水般涌向菩提心寺朝拜还愿。以菩提心寺为中心,逐渐在那个地区发展出了一个小小的集镇。这就是现在康宁县最早的县城。
你们当中有很多人去过康宁县吧。宗室年纪大的老人当中,很多人在致仕之后,都会去康宁县置天造宅,颐养天年,因为传说那个地区的空气和水,都格外清洁纯净,长期在那里生活的人,高寿者很多,而且最后都是无疾而终,临终会有很多祥瑞。
先皇去世之后,皇帝也陪着我去过康宁县,一进那个县域,果然青山绿水,风光明媚美丽,与别处气场截然不同,在那里住了数日,果然就觉得神清气爽,很多身体上的小病痛,都不药而愈了。
然而,现如今的人,都只知道康宁县是个神奇的地方,却忘记了它之所以如此神奇的原因。
一个有福气的地方,必然居住着或者居住过有德行的人。
一个非常有福气的地方,必定出过大德之人。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具有广济禅师那样的智慧和慈悲,那么,我们每个人所在的地方,都会吉祥如康宁。
如果我们全体国民都具有广济禅师那样的智慧和慈悲,那么,我们所在的国土,便是人间的天堂。
可是,如今的人不思返修己德,自造一方福地,反而追求外部的神奇,每年春秋蜂拥而去康宁县,把一个小小的县城挤得人满为患,街衢水泄不通,这哪里是明智的做法呢。我希望我们宗门弟子,还有你们的长辈,今后,都要回光返照,善修己德,以德行滋润周围的环境,造就国土的康宁,都不要再去盲目参与这种愚昧的事情了。
福气都是从内在求得的,哪能从外面弄来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