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和徐在田一起在行宫内的尚食阁里温汤沐浴。
浴池里浸泡着许多个白纱布袋,里面装着各种名贵的药物。药包是刘申派来侍奉你的太医们精心调配的。沐浴过后,可以防止你全身的各种旧伤在寒冷的天气复发或者作痛,又因含有富含人参、当归、白芷、川芎、细辛等药物,也可以醒脑提神,改善血液循环。
徐在田第一次看到你全身上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他才说:“大将军真的应该让汉王看看这些伤痕。”
你说:“伤痕有什么好看的。”
徐在田说:“这些伤痕,可以让汉王真正明白大将军为他出生入死的那份忠心,明白大将军所付出的是什么样的牺牲。”
你说:“徐先生,汉王其实也同样在付出牺牲啊。他要承受我兵权在握、功高震主的重大风险,他要承受朝中方方面面的怀疑、挑拨和反对。他要承受南北两线战争带来的巨大财政压力,要在支持战斗的同时,发展生产,兴修水利,改善民生,整顿吏治。这些事务何其纷繁,何其辛苦,何其不易!他其实也同样地在消耗着生命和青春啊。只是汉王的这些牺牲,隐没在他君权至高无上的光环之下,人们看不见他青春和生命中的那些伤痕而已。”
你说:“外人看不到汉王的辛苦和牺牲,但是,身为汉王倚重的臣子,我们不能也看不到,不能不深加珍重,不能不处处体谅。”
你说:“汉王是头脑清楚、勤政爱民、能择善断的英明君主,更难得有一颗仁厚宽宏的心。”
你说:“徐先生,这样的君主并不是朝朝代代都会有的。我们要替天下人珍惜这样英明仁厚之君。”
你说:“纵然汉王的内心深处,对我多少仍存了几分戒备和猜忌,但他总能处处着眼大局,并没有让自己内心的犹疑和担心影响了关键时刻的任何决定。我们要体谅他身为君王的不得已处,体谅他的种种谨慎小心,要多看他英明仁德的一面,要多辅佐他将这一面发扬光大,普泽万民,断乎不能以防范之心对防范之心,以猜忌之法对猜忌之法啊。“
你说:“汉王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件事情很大程度上是由你们自己决定的。若你们把汉王视为真正的君主,那他就会成为你们的好君主。若你们把汉王看成你们的敌人,那他也就会成为你们的敌人。”
你说:“如果金风寨会盟之后,如果我身故之后,你们这些我的故旧属下,还是和汉王彼此为敌了,那,我全身上下所有的这些伤痕,就全都是没有意义的徒劳无功了。”
徐在田惭愧地说:“属下明白大将军的苦心。属下今后会好好自省,时时重温大将军的提点,绝不辜负大将军珍惜太平的深切期望和良苦用心。”
(二)
你说:“徐先生,你知道今天为何我要邀你同于阁中沐浴吗?”
徐在田说:“大将军想来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单独托付于徐某人,不欲第三人知道吧?”
你说:“正是。知我者,先生也。”
那一天,在尚食阁氤氲的蒸汽缭绕当中,你向徐在田拜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你告诉徐在田,若他能为汉王办好此事,将来即使汉王追究前事,寻错惩罚他,他也必能保全全家性命。
你告诉徐在田,汉军日益强大,刘申早晚必然一统天下。当北汉最终攻灭南汉时,刘申就会有一个很大的难题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就是如何处置他的亲弟弟、他父王钦定的继承人刘言。
从政治安全、国家安全的角度来看,刘言非死不可。如果他不死,天下就始终留着一条祸根,总会有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地想要利用刘言。只要刘言还活着,天下的太平就不会稳固。
但若要除掉刘言,刘申就势必会进一步背上不孝不友、不仁不义的恶名,并被人指责违抗父命,不忠不孝,弑君杀弟,对新朝建立以后,刘申着手建立仁爱友善的新君形象非常不利。
何况刘申性格仁厚,并不是凶狠残暴的人,届时见到亲弟弟一家大小兵败国破的凄惨样子,也未必就能下得了狠心处置他。而以刘言的那个性格,国破之后,也必然没有勇气自裁殉国,更没有烈性抵抗致死。
你说,所以,必得有人来替刘申设身处地地考虑,帮刘申料理好此事,帮他根除后患,巩固国本。这个替刘申办妥了这件事情的人,必然得到刘申内心深刻的感谢。
你说,刘申始终是一个有情义的人,一旦他心存这种感谢,他就不会再对这个人下毒手了。就算将来非常不喜欢这个人,也必会放他一条生路,不会起斩尽杀绝的恶心。
你对徐在田说,虽然要替刘申办妥这件事情,但却绝对不可以自己亲自出面去杀了刘言。
因为刘申为了洗刷指使杀害的嫌疑,事后必定会追查是谁擅自杀了刘言。然后他必然会用友爱仁义的名义,杀掉此人,给父王的旧臣们一个说法。所以,这个杀刘言的人必死无疑。
你告诉徐在田,如果要做好这件事情,必定要懂得如何借刀杀人,要设法安排一个罪有应得,死不足惜的人,来完成这件事情。
你说:“本来,我可以替汉王去做了这件脏手的事情。但我实在不知自己有没有性命看到那一天的来临。若我在此之前阵亡或者病故,不知道先生可愿意为天下长久的太平,做这一回不得已的事情?”
徐在田听完你所说的话之后,真正是感动得五脏六腑都充满了感激。
他说:“臣属愿替大将军、替汉王,完成这件事情。”
你说:“多谢先生牺牲自己的高洁,成就天下的大义。”
(三)
后来,徐在田果然帮刘申办妥了这件事情。
再后来,杨彪乱党谋逆的事情发生之后,刘申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多疑。
徐在田果然因事开罪了刘申。但是,刘申果然也并没有对他起加害之心,只是把他和全家贬黜出了运州,到其他的边远地方去做了一个小官,如此而已。
临出运州之前,徐在田得到了刘申的许可,入宫来向我辞行。
他充满了对你的感激之情,他对我讲了上面的这些事情。
他说:“大将军高瞻远瞩,身后的种种,他都预料到了,也都替我们打算好了。像大将军这样且透彻、且慈愍、且果决的人,恐怕是再也遇不到了。”
徐在田辞行之后,就离开运州了。
后来,他就从历史上消失了,不知所终。他在新地方的官职上没有做几天,就挂印而去,从此,不知踪迹。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他的消息。
不知道我死的时候,他还活在那个世界上吗?
我希望他还活着。因为,那样,就还有人会记得你,会替我记得你。
就这样,熟悉你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
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运州的深宫里,活在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上。
一个老太婆,风烛残年地,活在这个我越来越不认得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