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你生日的愿望吗?”
“可以带我去了吗?”
“可以。”
“今天吗?”
“嗯,就现在。”
马车里。我换了一身淡素的衣裙,去掉了各种钗环首饰,仅在耳边垂了一对珍珠耳坠。
“就我们吗?”
“本来这事我和大哥说过,早上我也去请了他,希望他能一起来陪你。可他不肯。他说受凉感冒了,要待在房间里发汗。”你说,“他坚持不肯,我也没有再勉强。”
“在哪儿?”
“我打听清楚了,就在打谷场内。马队进出庄镇必经之路上。”
那天的谷场很清净。诺大的地方,就只有我们和仆人。连平时嬉闹的小孩子也都不见踪影。
你说:“就是这儿。陈伯父当年阵亡的地方。”我看着这片地方。全身打了一个冷战。
你对随行的一位老仆人说:“指给她看吧。”
于是,老仆人指给我看父亲阵亡的位置,说:“当年,陈将军就是倒在这个地方。”
我看了看他指的位置。我问他:“您当时在场吧?”
老仆点头。我说:“可以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吗?”老仆迟疑着看你。他说:“老爷吩咐过,要等小姐长大后才能说。”
你对老仆人说:“告诉她吧。她已经长大了。可以听这样的故事了。那是她的亲生父亲。”
老仆人再次看着我。我说:“请告诉我吧。关于父亲,我所知道的,是那么少,除了他的名字、他的画像、他的爵位和官衔,还有他的结局,我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我实在是太不孝了,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记忆。”
老仆听了这话,就说:“好吧。”
于是,老仆人给我们讲了那场十多年前的战斗。讲了那天晚上勿吉军队凌厉的突袭。你父亲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提刀冲到外面时,庄镇的北门已被敌人强攻突破,整个庄镇已经被黑甲骑兵的潮水淹没了。他们到处都是。他们放火点燃房屋,见人就杀,无分老少男女。父亲仓猝间组织护镇军兵勇们奋起抵抗,但是寡不敌众。当时敌军领队的,乃是现在统一了勿吉各部的大汗王——乌林登木汗。当时他还没有做上汗王,他正值壮年,健勇善战,强悍凶残,正是他一马当先冲开了庄集的北门。他一路斩杀,直冲人口密集的中心地带,留下遍地尸体,无人能够抵挡他的锋芒。他追到了你的父亲。他们恶斗在一起。你父亲不敌,且战且退,一直退到谷场中央,被他一刀削在后肩上,跌倒在地,挣扎不起。就在汗王要催马上前一刀劈死你父亲的时候,我父亲赶到了,他举起兵刃,奋力架开了汗王的刀。他把汗王的刀崩开了一个缺口,迫使汗王不得不倒退了几步,离开了你父亲。
当时我的父亲陈士钊将军是燕塘关的总兵,那天抓到一个奸细,偶然知道了敌军将于夜间声东击西,绕道偷袭你父亲所住庄镇的消息,他来不及请示上司,匆匆和我母亲告别后,就率领燕塘关的守军部队,开关赶来救援。因为时间紧迫,父亲带了数量不多的精锐轻骑兵,抢先抄小路赶了过来,把大部队和更多调集过来的援军甩在了后面。他来得真是太及时了,正好在护镇军招架不住,即将溃败时候加入了战斗。轻骑兵的到来,帮助镇上的兵勇们获得了喘息的时间,他们重新组织起来,顽强地顶住了敌军的攻击,守住了中心地带,保护了大部分居民没有被屠杀。所以,也可以说,若没有那天夜里我父亲的冒死驰援,和拼死作战,整个庄镇里的年轻人,或许,都不会有出生的机会。
双方的马队在庄镇各处激烈地交锋着。我们的两位父亲,也和汗王的亲兵队在谷场殊死战斗。我父亲的英勇给汗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也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但最终,我父亲还是落在了下风。汗王把他逼到谷场的这个角落时,勒马停了刀。他看着我父亲的面容,用生硬的汉话说:“你很勇敢。我不杀你。到我这儿来吧,我请你做大统领。”我父亲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了他。于是,汗王说:“那太可惜了。你让我没有别的选择。”说着,他就挥动大刀,以排山倒海的力度,朝我父亲当头劈了下来。你重伤的父亲看在眼里,想要过来援救,但实在是伤重难支,力不从心。
这惊心动魄的一刀,老仆人说他到死都会记得。这一刀如雷霆霹雳一样地砍下来,把我父亲从肩膀到腰部斜着劈为两半。我父亲就在被劈为两半的时候,还在奋力想要刺到对方。当他分为两半倒下去的时候,佩剑还紧紧地握在手里。
老仆人指给我们看。我父亲的上半身就掉落在这里,而另一半掉落在那里。就在这时,更多的汉军部队陆续赶到了,滂沱的箭雨射向敌军。汗王见偷袭无功,汉军主力又似源源不断而来,判断继续攻击得不偿失,就放弃了和汉军的硬碰硬交锋,指挥勿吉马队呼啸而走。
老仆说,我父亲当时并没有马上断气。他的眼睛还睁着,身体也还在微微地动弹。整个那一片地面都被他喷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随后很长的时间,那片地面都是红色的。连接下了几场暴雨之后,那红色也还没有完全消褪。你父亲咬牙挣扎着爬到我父亲身边。我父亲睁眼看着他,却已经说不了话。那时,我父亲还不到35岁,正值英年,又刚刚续弦,新婚未久。他看着你的父亲,嘴唇动着,鲜血从内脏泉涌出来,满嘴都是血,没有办法说哪怕是一个字。你父亲抓住他的手,向他起誓,将会照顾好他的家人,将会如同自己家人那样地终身照顾好他的家人。在你父亲的誓言当中,我父亲的呼吸渐渐微弱,不一会儿,就在你父亲身边断了最后一口气。临终的时候,他的眼睛都还是睁开的。
老仆人说,战斗结束后,你父亲派人到燕塘关报信。我的母亲一听说丈夫阵亡的消息,马上就昏倒了。我父母生前伉俪情深,非常恩爱。我母亲当时也不知道,她已经有孕了。是她昏倒之后,大夫来救助时,才发现的。所以,她没有机会告诉我父亲。我父亲死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在这个世界上。
听完这个令人全身发冷的故事,我在父亲鲜血曾经染红过的土地边跪了下来。我伏拜下去。我的额头接触到那片潮湿的地面。父亲的血液这时在我的血管里汹涌起来。它撞击得我的耳鼓发出一片瀑布般的轰鸣。
我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我说:“为什么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人们要互相杀害?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伸手把我拉了起来。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泪。我对你说:“难道人们千辛万苦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导致彼此的死亡吗?”我说:“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你说:“因为,有时候,人们以为,杀掉别人,可以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或者更好一点。”
你说:“是因为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非常深的恐惧。人们杀掉别人,都是因为对于自身死亡的、深渊般的恐惧。”
那天,在打谷场上,我对你说:“这一生,我誓愿绝不会杀人,将来也会告诉我的孩子不要杀人。“
你说:“要做到这一点,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后来的事情,证明你是对的。
若不拔除内心的恐惧,一个人很难停止伤害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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