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反复读了几遍,读一遍,笑一遍,就在她恋恋不舍地把信折好归入密屉的匣子里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踢踏脚步声,回头望去,见小鸦儿如猫一般地钻进了门帘,到她身后仰着脸道:“娘,娘,刚我和小哥儿去祖母那里,红英嬷嬷不让进。我就趁她不注意,从门缝里挤着看了一眼,瞧见姑姑跪在地上,祖母在骂她呢。”
乳母此时也是跟了进来,见善水望向自己,忙小声道:“是我不好,没留神,姑娘就……”
善水知道这女儿比儿子难管,唔了一声,想了下,拍拍小鸦儿的头,道:“祖母和姑姑有事,你别去烦她们,跟哥哥到院子里玩,娘这就去看看。”
小鸦儿点了下头,被乳母牵着手出去,临回头,又补了一句:“我瞧见姑姑在哭,好可怜,娘你去帮帮她……”
霍熙玉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本该早嫁人,或是招赘驸马,只是至今仍待字闺中,叶明华每每与善水提起此事,便多愁烦。
善水到了青莲堂的静室时,红英正带着仆妇在廊下,见她来了,只是长叹一声,并无多言。善水入内,立在半掩的门前,透过帘子,屋子里头的情景便入了目。正此刻,她的婆婆叶明华一脸怒气,霍熙玉还如小鸦儿说的那样跪在她脚前,虽瞧不见脸,只看她昂着的头,也能想象出她此刻丝毫不退的神情。
“娘,你就应了我吧!”
霍熙玉忽然跪着膝行到她母亲脚前,磕头到地。
叶明华压低声,带着怒气道:“就算你已经求得皇帝同意,没我的首肯,你也休想!”
霍熙玉道:“是。皇伯父也说了,须得要你首肯,他才会下旨。所以我才这样一次次地恳求。娘,您就当成全我的心,应了我吧!”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叶明华连声音都微微地颤了,“你的心!你只想到你的心,你可有为旁人的心着想过半分?张家的儿子为何自太后去后便离京,至今音讯渺无?他是不愿你再纠缠,这才远避而去的。你却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悟,你又可曾替我想过我的心?我这一世,别的再无所求,只愿我的一双儿女平安喜乐。如今你的哥哥就不用说了,数年也不见一面,只有你在跟前。我只想着你能嫁得良人,此生和和美美,我也就别无所求。如今这个张家儿子,撇去别的种种不说,他对你就没有分毫情意,甚至避你如蛇蝎,你这样一头拗着不放,就算求道圣旨招他为驸马,有这样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驸马,你这一世又能过得什么好日子?”
善水略微发怔,立在门口不动。
张家父母许也是知道了嘉德公主厮缠自家儿子的事,虽并不肖想有这样一位公主儿媳,自己不敢定亲不说,更无旁人敢与他家做亲,所以去年太后殁后,尽管非常不愿,还是允了儿子离京游历天下,心中只盼那位公主能早点改了心意。若她早招驸马,则儿子也可早回京城,算是避过这茬。却哪里想得到霍熙玉丝毫没有改变心意。去年因了太后一年服期,这才没有动静。如今服期一过,就去求了景佑帝。皇帝拗不过她,便应了下来,却又说须得先有她母亲的首肯,他才会下旨。这才有了这段时日王府里这一对母女的紧张气氛。
霍熙玉直起了身,慢慢道:“娘,我的性子,你最清楚。我只求娘成全我,往后苦乐,我自承担。”
“你如何承担?他若一辈子不回,你难道就跟他耗一辈子?”
“他若真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回,我也跟他耗一辈子。我不要他尚我,我嫁去他家。我代他侍奉父母乃至送终。”
叶明华怒极,猛地起身,一手抽上了霍熙玉的脸颊,怒道:“痴儿!你之欲,在他眼中却是不欲。你为何这样执迷不悟!”
霍熙玉眼中蕴泪,头却扬得更高,一字一字道:“我不管他如何。只要娘应了,无论往后如何,我绝不后悔!”
叶明华一阵头晕气短,扶住额头,身子摇摇欲坠,善水急忙推门而入,一把扶住叶明华,看向霍熙玉,踌躇片刻,道:“小姑,一世路长。夫妻同心,苦乐才能有人与你共担。你这样执拗,既为难自己,也为难旁人,又是何苦。”
霍熙玉凄然道:“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嫂子与我哥哥如今隔了万水千山,几年不得一见,旁人说起,你自然是苦。只你自己心中,到底是苦是乐?我也一样。我心中只想与他一起,我便照自己所想而行。我不管旁人背后如何议我,我也不管他如何看我,我只顺从我心我念。我不觉苦,丝毫不觉。”
数日之后,一道密旨未经宗人府,直接由内侍宣至张家。嘉德公主下嫁,命张家人火速召回张若松,备大婚。
“马……马儿的马……”
小羊儿趴在小桌边,伸出短肥的小手,认真地戳着桌面上摊开的一叠图画卡认字。
“错啦!这不是小马儿,这是小羊儿的羊!”
小鸦儿见哥哥认错了,急忙纠正。
“就是马!”
一向都被妹妹牵着鼻子走的小哥儿这一回却很执拗,不肯改口,仍指着画卡上的羊念着马,小鸦儿不服气,急忙向一边的母亲求助,“娘,小哥哥明明认错了,我教他,他还不认错!”
善水凑过去看了一眼,笑道,“妹妹说的对,这是小羊儿,怎么连自己都认错啦。”
“不是小羊儿,就是小马儿!”
小羊儿忽然发起了脾气,把面前的一堆图画卡都推开,抓了一把,立刻撒得满地都是。有一张正飘到窝在桌脚边打瞌睡的婥婥鼻子上,婥婥被惊醒,睁开眼喉咙里咕哝几下,又把头埋在爪子窝里继续瞌睡。
“小羊儿不乖,是不是屁股痒了要打?”
善水不悦地皱眉,神色立刻严厉了起来。
“娘不要骂小哥哥。我这就和他一起捡。”
小鸦儿急忙从椅子上爬下来,戳戳还鼓着腮帮子的小羊儿,不安地看了一眼母亲。
“就是马……”
小羊儿也看了眼严厉的善水,微微扁了下嘴,眼睛里已经微微蓄了泪花,却强忍着不让掉下来。
儿子这样一反常态地犯倔,倒是少见了。想起他自昨晚起便似有些闷闷不乐。善水想了下,便和颜悦色地道:“小羊儿这是在想什么?告诉娘,好不好?”
小羊儿被她一哄,再也忍不住,抽抽搭搭地说:“昨天我看到邈哥儿的爹爹骑马回家抱他了。娘你说爹爹也在外面骑马。是不是爹爹的马没邈哥儿爹爹的马大,这才回不了家?我要小马儿,好多好多的小马儿,等小马儿都成大马儿,就能驮着我爹爹回家了。”
善水一怔。
昨天她带一双儿女回了趟薛家,被送出来时,在门外正碰到回府的薛英,阿邈看见父亲,朝他跑去,被薛英抱住高举。没想到这一幕落入小羊儿眼中,竟会勾出他这样的心事。
善水心中微微酸楚,摸摸儿子头顶柔软的黑发,正要软语安慰几句,边上的小鸦儿眼圈也是红了,蹭到善水边上抱住她腿,仰脸问道:“娘,我爹爹到底什么时候回?”一边问着,晶莹的泪珠串便沿着腮帮子滚了下来。
眼见小羊儿和小鸦儿都哭得泪水涟涟了,善水胸口也似被一块巨石堵住,喉头梗塞,一时更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搪塞这一双儿女。一直在窗边做针线的白筠拭了下眼睛,急忙起身,正要叫乳母过来哄俩娃娃出去,忽见门帘挑起,青莲堂那边的一个丫头进来,看见屋里这光景,一怔,随即便说了来意,道是请善水过去。
那丫头传完了话便去了。善水以为婆婆是想打听张家的事情,等哄住了兄妹俩,让乳母带着,自己到镜台前稍理了下妆,见看不出异样了,便往青莲堂去。
屋里空无一人,婆婆叶明华正坐着,仿似在出神。见善水进来,面上露出丝笑,示意她坐自己边上。
善水知道这些时日来,她被小姑霍熙玉的事弄得身心俱疲,自己昨天回娘家时,听来的消息又不是很好,此刻便也不提,只是问了安,道:“娘,见你这两日精神头不大好,怕那俩孩子闹腾到你,便给拘住不让来。”
叶明华微微一笑,“也没什么。有孩子在跟前,便是闹腾,也觉得好。”又道,“你去娘家,可曾听到什么有关张家的事没?”
虽是恨铁不成钢,最后终究拗不过霍熙玉,只丢下一句“你的事儿我管不起,从今往后,你是死是活,我眼不见为净。”只毕竟母女连心,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挂心?
善水暗叹口气,也不敢隐瞒,只照自己从母亲文氏那里听来的消息,道:“张家父母那日对内侍说的,并非虚诓。张世兄自去年离京,到现在将近一年半了,只在今年年初时,家里曾收到一封他托熟人辗转而来的信。当时是说人在齐鲁一带。只如今过去这么久了,怕早有所变动。张家父母得了旨,自然不敢怠慢,已经叫族人赶去追他。娘放心,我听说皇上不是也下发行文,命当地官员查找了吗?既然官府出面,想必很快便能有消息。”
叶明华略微皱眉,叹了口气,道:“我想问的,倒不是这个,”踌躇了下,忽然叹道,“算了,强人所难的事都做了,张家人态度如何,如今也不重要了。若真有报应,抱我头上便是。是我没管教好女儿,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善水安慰道:“娘放心。张家父母都是谦恭之人,我那世兄更是温良。起头虽有些不尽如人意,只等小姑日后嫁去了,必定也会成一桩良缘。”
叶明华摆了摆手,“罢了。我这个母亲,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往后如何,就看她自己造化。”话锋一转,看着她问道:“我刚听说丫头去叫你时,你屋里那俩娃都在抹泪?”
善水怕徒惹她伤感,不欲在她面前提霍世钧,便笑道:“没什么。是小羊儿不肯好好认字,被我责骂一通,他妹妹帮着哥哥,也一道与我生气来着。”
叶明华微微一笑,“这兄妹俩倒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叫人看着就心疼。”
“祖母,娘说谎。”
门帘处忽然被撩开,小鸦儿钻了进来,跑到叶明华脚前,仰头道:“祖母,刚才我和小哥哥想爹了,这才哭的。”
乳母这时也跟了进来,慌忙赔罪,要抱着小鸦儿出去,被叶明华阻了,把小鸦儿抱到了自己腿上,“小鸦儿跟祖母说说,想不想见你爹?”
小鸦儿点头,“做梦都想,我还没见过我爹的模样呢。”
“要是祖母让你去找你爹,你去不去?”
善水心猛地一跳,看向对面那祖孙俩。
小鸦儿已经瞪大了眼睛,惊喜地道:“真的?祖母没有哄我?小鸦儿每次说要去找爹,娘都要骂我,说我带坏了小哥哥!”
叶明华看一眼善水,又对着孙女笑道:“祖母说了才算。可是小鸦儿,去你爹那里的路,很远很远,要坐车,还要坐船,你怕不怕吃苦?”
小鸦儿欢喜得尖叫了一声,“小鸦儿不怕!只要能见到我爹,什么都不怕!”
“娘——”
善水忍不住,叫了一声。
叶明华这才抬头,看向她,“放心。我没被熙玉的事气昏头。”说罢放下了小鸦儿,轻轻拍了下她头顶,“去吧,祖母和你娘有话说。你先别告诉你哥哥,他知道了又要哭鼻子。”
小鸦儿急忙点头,欢天喜地跑了出去。
“柔儿,你跟我说实话,你想不想去?”
去崖州,和丈夫在一起。
这个念头,若不是当年恰巧发现自己有孕了,她一定会付诸行动。如今一晃三年过去,她在洛京抚育着一对儿女,渐渐地,早已经习惯压在了心底,从没有表露出来。没想到此刻却被婆婆这样再次提起,浑身的血液都像升了温度,脸微微发红。
“娘……”她踌躇了下,说不出来。
她想去。可是顾虑太多。年幼的一双儿女,还有表面平静,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就会被再次搅浑的□面……
“这次和你刚过门时的那次不同,”叶明华微微一笑,“那次是我拿大棒子赶着你,你人虽上路,心里怕是一直在骂我。这一次,我知道你想去。前几年,自然是走不成。如今小羊儿小鸦儿都大了,想去,那就去好了。”
“可是……我怕万一朝堂再次生变,我过去了,会不会成少衡的累赘?”
善水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隐忧。
叶明华道:“有个名叫卢宕的官员今春入京述职,再过几日,他就要携了家眷一道,去广州府任州同。小半个月前,我叫冯清递了话,说你要随他车马一道过去崖州。他前几日特意亲自上门回了话,说路上必定会小心谨慎,叫放心就是……”她望着善水,微微笑道,“咱们这王府,虽早就只剩下个空架子,但和别家还是有些不同。这样的事找上他,他又是个在官场上经历过的,铁定去问过上意,若没皇帝的金口,怎么敢胡乱就应下来?所以你放心,至少在皇帝这块儿,他暂时不会有什么别的打算……”叶明华说到这,唇边忍不住还是浮出了一丝冷笑之意,“用完我儿子了,撇开他了,好容易得这和和气气的局面了,他又怎么可能再召他回来?至于你过去后,若真有什么意外之事,那也是人算不过天,到时应变便是。你们年轻,就为着这点不可知的变数这样两地空耗,我看着也心疼。”
善水强压住几乎已经在胸腔里鼓荡的心跳,颤声问道:“那小羊儿和小鸦儿?”
叶明华叹了口气,道:“你去便去了,娃儿我本都舍不得让你带走。只我也晓得做娘的心。见不着丈夫,想丈夫。等见着丈夫了,又会挂念娃儿。好在有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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