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塾外,院子里,刺客来了又走。
回廊下这些好事贪玩的孩子见好戏提前散场,于是轰然而散,只余下“学堂三霸”和几位拥护在封星羽身畔的侯府家生子。
“用膳!”
封星羽也无滞留之意,抬步便走。
屋檐上的胖子欧阳千秋抖腿吹哨,一副懒散懒怠模样。将后领插着的长扇取下把玩,不一会儿插回去,隔不多久又取下把玩,如此重复。
封星羽走到这座院子回廊的尽头,脚步在一处拐弯抹角处停了一停,终于硬不下铁石心肠,开口道:“在侯府之内,本侯子的安危,还不至于系在区区一两个职低位卑的狼绮身上。”
胖子欧阳千秋心神一震,手中打旋的长扇滑出手心,他慌忙抓住,没想到心思遭一个年幼小童看透。虽然他是王侯贵子,比之寻常百姓家的孩童自然较为聪智早慧,但能有这份眼力见,也实在太过妖异。
欧阳胖子尽管与商青斗嘴,借口护卫侯子安危而不去支援他,实则此举并非推诿,护卫侯子安危从来都是狼绮重中之重的宗旨,商青能够忘记,他却不能。
所以欧阳千秋选择留下,直到足以保障侯子安然无恙的人物赶到,才能放心离开。可是这回儿功夫,商青那里的局势变化莫测,说不准已经有人横遭不测了。想到这里,又兼听了言语,欧阳千秋愈加心焦,将单单一条就有数十斤重的胖腿抖得更剧烈。
小山一般的巨大身躯陡然弹起,一步数丈,欧阳千秋终于下定决心,追寻同伴有意留下的浅显痕迹而去。
离开原处院子的回廊,踏入另一道回廊的小侯子一行人中,多了一个女人,她怀里抱着一柄宽厚古朴的长剑,腰间还悬着另一柄雪白木鞘的纤长细剑。白皙脸庞线条柔和,据面相而观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只是面无表情,双眼紧闭,就连走路时,也无需睁开。
她其实一直跟随于侯子封星羽身侧,只是不愿现身,于是便无人察觉,欧阳千秋亦不例外。
欧阳千秋之所以得以脱身,是因这名女人遵从主子心意,故意显露气机,让他察觉。她的存在,抵过百个、千个欧阳千秋的卫护。
封星羽对于这名阿姨暗卫在身边一事,早有预知,因此她随自己心意现身之后,并不感到分毫惊怪。随行诸多小童则无法保持镇定,几名家生子尚为平和,只是心中戒备暗防,主子未曾发言,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张棋观和胖墩高桂甫二人则恨不得翻起了天,一个大叫:“白日见鬼啦!还是个漂亮女鬼哩~”一个嚷嚷:“唉我的亲娘啊!可吓死爹了~”
一马当先走在前头的小星羽翻了好一顿白眼,不愿理睬两个傻蛋的大惊小怪,继续埋头走路。只是身后又响起了苍蝇也似的嗡嗡声:
“这位仙子姿容飘逸,风仪倾城,可谓若云水兮羞花月,不知可否不吝赏知香龄芳名?”
另一边高桂甫也扯起嗓子嚷嚷:“大姐你神出鬼没的,学的是哪门哪派的功夫哇?改天我让我爹把你师父请下来,专在我家教我功夫,到时候咱就是师姐弟咯。现儿咱们先套套近乎呗,嗐师姐你怎么不理我呢?”
张棋观被高桂甫的大嗓门震得耳膜发聩,于是从旁侧出,肩膀蛮横地撞在高桂甫身上,可是胖墩人重肉厚,身子晃也不晃,倒是惹事的张家公子自找苦吃,踉跄几步,跌在地上,手掌都蹭破了皮。
张棋观虽然瘦小,但性子一点也不柔软,拍拍衣裳沾染的泥尘笑呵呵站起。高桂甫正在得意,欲待出言讽刺,却见张棋观朝他抿嘴怪笑,眼珠滴溜溜乱转。胖墩知晓机灵鬼每次这般必是心中翻动着专门记载鬼主意的厚簿子,自己每次都要吃亏。
高桂甫赶紧调转话题,移开与机灵鬼对视的目光,正巧看见那个姿容不错的女人身上两把佩剑,借机顺巧地问道:“这把小剑漂亮精致,不过这把大剑更加帅气,叫什么名字?”
高桂甫原本并不指望听到冰山美人的回答,可是她却破天荒开口,连封星羽都是第一次听到她充满回忆、温婉纠缠的吴侬软语。
“它叫‘大觉’!大象虚幻相生,觉者一剑斩之,不为象所阻滞心智。”
...
欧阳千秋一路追寻一路骂娘,商青留下的痕迹断断续续,不是模糊不清就是重复重叠,偏偏他对追迹寻踪一道不甚擅长,一时急得心如火焚。
好在最后还是找着了牵挂之人。
这二人相峙于一片屋宇顶上,瓦楞之间。
商青蹲在一处檐角喘着粗气,左脸多了一道寸余长的剑伤,深浅不知,只是殷红鲜血不断从破口渗出。
欧阳千秋笑呵呵道:“你还没死啊?”
商青啐了一口唾沫,回骂道:“你死老子都不会死!”
欧阳千秋不以为恼,脸上依旧堆着阳春笑意,挨了这句骂,似乎他心情还愉悦了许多。越过商青,来到那名手持软剑腰挂铃钹的刺客面前。
就在这霎那辗转,欧阳千秋一改松懈懒慢之貌,无边杀机毫无预兆地从他双眸透出,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如高墙轰塌,压在每一个笼罩于杀机下的人身上。
手擎软剑的刺客只觉诧异,己身实力并不逊于此人,为何一见那双眼眸,竟遍体生寒?薄如新叶的软剑剑尖立即凝出一朵皎白玉兰,栩栩如生,仿佛前一刻仍然挂系枝头。这一手“妙莲生”的功夫随心而发,气息生成、凝聚、定型三道工序眨眼即成,若非将武人第六品境界磨砺造化得臻至巅峰,绝无这份手笔。
欧阳千秋身上杀气仍旧肆无忌惮地攀升,气焰雄雄勃发,杀伐烈决之情大有冲天滔势,他一身本领皆是领悟自军中沙场厮杀,一招一式皆是千百次死里逃生锤锻而来。
剑尖玉兰缓缓开阖,压迫凝聚于一点的庞大气息随时可能炸裂爆发,擎软剑刺客身形徐徐后退,看来并不恋战。
欧阳千秋正有大举进攻,杀敌于式微的念头。
此刻商青忽然开口:“此贼深瞒实力,用心歹毒,他实具喷珠玉境,六品对五品,鸿沟在前,你莫大意。”
欧阳千秋回首,咧着嘴冲他点了点头。
撇下心中一点狂妄自大,取下插于后领的大扇,扇子二尺有余,拨开之后根根扇骨都是锻扁的精铜,扇骨连成扇面,沉黄的扇面刻着精细的山水字画,亮色看似镂空,其实以白银填入,整个扇面泼水不进。
刺客依旧后退,在此瓦檐危间,他的动作难免有些窘促。他们这一拨人暗中行刺的计划破败,落单的暗子纷纷各自行动,或思量逃生之计,或义行鱼死网破之法。这名刺客心中有义气,也铭记恪守组织制定的宗旨。第一时间得知计划遭阻,没有独自脱逃,而是愤然刺杀神华侯嫡长子,这等义行,就算在组织之内,亦是足以为人称赞。无奈狼绮暗部名不虚传,他们如同草原的狼群一般,无处不在,没有人可以渗透他们的围网,夺取幼弱的狼崽。
擎软剑的刺客当不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倒也不会对敌人心怀怜悯,他后退,并不意味他无一战之意,也不代表他的剑杀不了人。
商青喘够了气,扶着双膝立起,尽管双腿发麻,仍是毅然吼道:“猎熊!”
这是狼绮里的代号,指数匹狼围猎大熊,也意味着狼绮暗子行动中遇到强大的敌人,需要协同作战。
欧阳千秋没有说出豪气干云的拒绝言语,笑呵呵地说出煞风景的话:“我拼命你背锅,咱俩就是天生的好兄弟好搭档!”
他杀气凌盛的说出这段话,言语里的调侃谐趣让商青双目泛上一层朦胧。
擎软剑的刺客退至十三步,突然大吒一声,撅起的唇间喷出一串连珠气针;同时软剑剑尖那朵玉兰炸裂静无声,剑气飙散,剑气尽皆凝如实质,威力直追破金断玉的剑罡,一朵玉兰,竟含千百道锐利剑气。
无论威力巨大的剑气,还是破空生音的阴狠喷珠玉气针,所谋都是刚刚立定脚跟,气海正值衰弱、体力仍处低谷的商青。
商青着实乏累,双腿如灌铅汞,提气较之平时慢了十倍不止,若无救援,眼见便要遭受横祸。
果见欧阳千秋小山一般雄伟的身躯拦在危险与商青之间,手中长扇大开,一挥之下竟掀起一阵狂风。无论剑气还是喷珠玉,撞在风墙上,统统溃散崩毁。
这等凭借蛮力扇出足以对抗喷珠玉飓风的壮举,连擎软剑刺客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也算是刀山剑林里滚过来的,立即振奋战意,手中软剑宛如一条吐信的毒蛇,跟着主人欺身而上。
软剑时而拧作一团,时而绷直如枪,银光乱晃,剑气喷发。软剑较之寻常兵器更加难练难精,他能将一口软剑练到如臂使指的地步,殊为难得。
这边厢手里大扇扇弧如刀,锋芒慑人。软剑无法重击,唯以巧取胜,怎料长扇打开犹如大盾,无需如何防备,便隔绝了诸多刁钻致命的杀招,剑尖落在扇面上叮当作响,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境。长扇合上则好比一截铁棍,直来横去,呼呼风响,就是一口制式铁刀,一旦交击,也得被他打出裂口,何况这柄比宣纸厚不了多少的软剑?逼得刺客自缚手脚。
欧阳千秋这套铁扇功,师承“铁扇子王”温澄思,招式大开大合,以力敌巧,别看他一身堆肉如山,那可全是横肉,非是软-肉。
擎软剑的刺客攀上五品境界时日尚短,对喷珠玉这门技艺并不擅专,厮杀当中没有蓄气吐气的空档,他愣是无法倚仗自己高出一头的境界优势。
商青回气再慢,此刻也有了一战之力。他没有趁手的兵器,独自对敌时轻身功夫只用以扰敌视听,若是落入敌手,唯有引颈待杀。此刻有欧阳千秋作为后盾,商青投入期间,若能寻着机会踢出一脚,不奢望毁敌气府,至少能让他小小的岔回气。
局势愈加对擎软剑刺客不利,亦且已无扭转的余地。
欧阳千秋横冲直撞,商青鸢坠鹰击,二人默契十足,与竹林中那对狼绮如出一辙,胜算则更大。
欧阳千秋抓住一线机会,大扇扇柄捣在刺客胸口,他喷出一口腥红鲜血,从瓦楞间跌落至屋下,自知难以逃生,咬开了齿间暗藏的毒丸。
商青落到地上查看时,见他双眼已经发青发紫,毒入肺腑,纵有灵芝仙草,仍然难以吊命。
临去弥留,他想起青梅竹马长大成亲的娘子,这辈子跟着自己享福不多,倒是担惊受怕了大半辈子。其实她时常说布衣粗食相伴到老,踏踏实实才是她想要的。可是看见结发之妻赶集时对着银匠手里的银钗发愣,遇见梳髻佩簪的妇人偷偷垂首叹气,那一刻那一瞬间,他的心便似被剜去了一块。
掏出怀里一支金钗,好在那一捣没有伤到钗子。如今,他每次返家,都会带回一支精挑细选的金钗。而她每次也不多说多问,只是觉得终于可以安心踏实地煮菜,静静地为他夹菜,看着他。而他总会说:“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