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自己理清了思绪,徐管事这才语调缓慢道:“率先发觉府中遭贼者,是府中家生仆宋梓。宋梓今年三十有二,却有夜醒的毛病,夜醒后一两个时辰内难以入睡,于是便养成了夜巡府院的习惯。长官不需怀疑此人,宋梓秉性纯良,祖上世代侍奉宋府,对家主是恩情长重......”
黄信勇微微皱眉,打断道:“徐管事陈述案情即可,其他无需多言,本捕自有决断!”
“是是是!小可多嘴了。”
徐管事正了正衣襟,严谨道:“当晚约莫是丑初的三四刻,鄙人梦中忽闻惊呼,辗转醒来便听闻府中各处传来嘈杂声响。披衣出门,逮住一个小厮询问,说是西厢房入贼。待赶到之时,已不见贼人身迹。据宋梓讲述,他夜巡瞅见两个人影,以为是府中下人,呼唤了一句。谁知二人拔腿便跑,其中一个手中布裹跌落在地,洒出了满满当当的挂画瓷瓶和金银细软。宋梓这才知道贼人入府,一面前去追赶一面大声呼喊,可惜为时已晚,不见了贼人踪影。当晚清点了府中财物,发现竟有大量器皿、挂画被盗,料想贼人数量不少。亦且西厢房以姨娘女眷居多,许多偏房姨娘皆言寝居周遭金银首饰不翼而飞。”
言及此处,徐管事打了个眼色。
薛四样见上峰斟酌案情而没有领会,附耳低声道:“徐管事这是暗示这些偏房小妾供述或有偏差,比如丢一双耳环,就说没了一对玉钏,妇人贪婪天性使然。咱们待会儿拿到手的单子,就徐管事经手的器皿和挂画等物数量与描述真实可信。”
徐管事偷偷朝他竖了个大拇哥,二人打了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黄信勇点了点头,对此倒是认可,若是偏引案情的假线索太多,案子可不好查。示意徐管事可以接着陈述。
“长官还想了解什么情况?”得了官爷赞同,徐管事心底难免有些许的志得意满,于是不知从何再说。
黄信勇不得不重提疑问,只是语气有些没完全压制住的烦躁,吐气道:“当晚可有下人缺勤抑或不合心性的殷勤?可有客人、戏子、裁缝、绣娘、工匠等等外人逗留府上?另外若谁人有勾结贼人的嫌疑,亦可一并交代。”
徐管事认真思索片刻,信誓旦旦道:“府中并无可疑人员!当晚亦无外人留宿。”
黄信勇双眉皱起,心知再问无用,这人精是要将所有责任和压力堆在捕房头上。若说府中夹有内应,与外贼里应外合,岂不是映衬他这管事目光昏浊,职务上有重大疏漏?
言语之际,一名小厮小跑而来,递过一份巴掌大的小巧折簿,徐管事接过之后递与黄信勇,道:“长官,这是府上失窃财物列单。”
黄信勇将小折簿揣入衣襟,说了一句“公务在身,不便久留!”立即返身出府。
出府之后,已是午食时分。二人寻了一处挑担的简陋食肆,要了两碗汤面充饥。做小买卖的商贩见是两位腰佩长铁的官府捕役,不但半个铜板不收,还各自加了一颗卤蛋。这碗面重油重盐,面量还足,颇为扛饿。
吃完一抹嘴,黄信勇解下腰间铁牌,同折簿和衙署批下的授权公文一并交给薛四样,交代道:“追寻赃物的任务交到你手上,有了铁牌和衙署文书,就算出了金菊坊,各处捕房人员也要协力配合。坊内夜有宵禁,城门守卫得到戒严命令之后,对铁器和贵重财物查得格外缜密,想必这批财物尚未完全流出金雪城。你可在金菊坊附近先行探查,或有收获。”
“那长官您?”薛四样接过三样东西,心中暗自窃喜,脸上小人得志的猥琐笑容根本掩饰不住。
依托这样一个轻浮孟浪的年轻快手,黄信勇其实心中没有底气,只是他另有盘算,道:“我觉得那位徐管事言语有所隐瞒,或许有人在他刻意包庇之下逃脱了嫌疑。不过经方才那番敲打诱导,想必徐管事也怀疑那人了,我如今欲潜入宋府,暗中探查,俟机直捣贼人老巢。”
薛四样拍手惊呼道:“妙啊!黄长官这一手精妙绝伦,那老狐狸决计料想不到咱们明查贼赃,暗中却以他为突破点。那位内应必然也是戒心大减,好!好!好!”
“马屁留着破案再拍!查案要紧,速速行动!”黄信勇系紧腰间二尺余长的单刀,站立姿态挺拔如山,身形背影尤为伟岸。
薛四样领命离去,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
金菊坊宋氏府内,姓徐的管事送走了两位前来询问案情的捕房衙役,动身来到大房夫人住所禀启这事。大房夫人统领府内一众事宜,这桩失窃案影响不小,自然要通过大房夫人审核决策。
之后徐管事便忙于管束监督各处仆人女婢干活做工,直到午时过去,徐管事才有闲暇吃一口饭,睡一会儿午觉。
睡不过三刻时的徐管事准时醒转,又开始督促偷懒的下人们。
宋府后头食肆林立,其中有一栋四面畅通的三层楼阁,一楼听书看戏,二楼喝酒吃饭,三楼赏景饮茶。楼内客人往来如流水,生意做得颇为有声有色。
一位腰佩木鞘铁器的中年男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越过说书匠人的洪亮声浪,登阶上楼,步履沉重稳健。
登上二楼时,楼内共计十六桌,多有人正进食。其中一张桌子围着四五个青壮汉子,几盘酱牛肉所剩不多,数个酒壶也已见底。座位朝向楼梯位置的男子突然快速低头,将脸面几乎贴到桌子上。
酒意微醺的同伙纷纷哄笑,正要嘲讽几句,却闻他紧张兮兮细声道:“黄头儿来了!”
“你是喝高了罢?黄头家里那只母老虎管得严,哪有银子往这边消遣,再说了......”一面言语一面转头望向楼梯位置的一名同伙嘴里的话戛然而止,赶紧依样低头。嘴里低声骂了一声娘,怪责那位没有及时支会他。
另外几人也纷纷低头,装醉装睡。他们几个腰挂铁尺,原是邻访的快手,在黄信勇手下任职,此刻本应在各自岗位上巡逻捕贼。
黄信勇转向登上三楼的阶梯,继续拾阶而上,并未发现饮酒偷懒的几员手下。
快手们松了口气,既有劫后重生的喜悦,又暗叫倒霉,躲这么远喝酒,还能撞见上峰。于是众人速速结账走人,带着酒意返回岗位执勤。
顶楼较下面两层更为热闹,这里只收取茶水钱。茶水有贵有贱,种类繁多,如龙井、碧螺春这类客人常点的名茶,也有贵比黄金的各处名山私茶,大多为真正懂茶的文人雅客内购了。而销量最多,则是价格最为实惠的无芽茶,这类茶叶也分六大茶系,口味多变可供客人挑选。小老百姓喝茶也就图个解渴润喉,至于茶叶是采自顶芽还是底叶,又有什么干系。在一贯秉持“买多不买少,买贱不买贵”价值观的市井百姓心中,同样一杯青茶,顶芽和粗叶的滋味不可能差出一条河来,之所以粗叶一颗铜板三大碗,而顶芽一两就要一锭十两白银,只能理解为商贾卖的噱头。肯掏银子的,必然也是缺心眼的傻大款。
黄信勇行入人头攒动的三楼,楼内百姓无论认识与否纷纷避让。这年头能佩刀者可都非是寻常人,要么是军营当差的;要么是官府办事的;有时候还能碰见纨绔子弟佩刀作为装饰的,他们凭借祖上福荫,谁敢追究私挟铁器的罪责?
这三类人虽然惹不起,但是极少平白无故降难于人。还有一种不服朝廷律法管束,身怀武艺自持甚高的江湖中人,才最令人忌惮。一言不合,拔刀砍人的事情,可没少发生。
黄信勇此刻只配单刀,款式虽然是仿燕隆军刀制式的捕役用刀,然则楼内能认出的屈指可数。于是腰无玉佩、令牌且身着布衣的黄信勇,自然而然被归类为江湖豪客。
行至外围,视线越过齐腰高的稀疏栏杆,半座金菊坊的景观尽收眼底。坐在朝南的一张木凳上,要了一葫芦粗茶水。黄信勇眯起双目,打量正好处于视线下方的宋府府邸。
楼内茶客见这位江湖人良久未有异常举动,散开的人群逐渐聚拢,男人们露出了然的暧昧笑意,原来乃是为睹大户人家婢女妻妾身段而来的同道中人。
这座楼阁附近府邸连片,登高望远固然有美景,近观眼下却有丰腴美人,不然如何引来如此巨量的庸俗市井百姓。
生活在众人眼皮底下的府邸主人们自是有所不满,可惜楼阁主人人情脉络通达,加上盈利日进斗金,官员们吃饱喝足,哪里还管此间区区投诉小事。
虽然无法窥视屋内,然则黄信勇已能大致掌握宋府之内徐管事的行迹。暂时他尚未有异常举动,亦无与谁低声窃语的迹象。黄信勇轻晃葫芦中的茶水,耐下性子继续等待。
办案更多的时候都在考验耐心,而非倚仗一股子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