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胡汝贞半躺在背椅上,有几分憔悴,李东璧坐在旁边,一手搭在其脉门上。旁边围拢着郑若曾、沈明臣等人,看样子很是着紧,却不敢出声相询,生怕打扰了李东璧,影响了胡公的治疗。
李东璧赶紧让人泡上一碗蜂蜜水让胡汝贞服下,然后一番详尽的望闻问切,又辅以金针刺穴,眼看着胡汝贞的脸色便好了许多。正要开方,沈明臣上前压低声音问道:“胡公……”
李东璧摆手道:“还好胡公内功有成,及时运功护住全身,毒性一时也不至于扩散至五脏六腑。赵错又给取针放血,不会有什么大碍,我开个方子,再调养一下就没事了。”
这时,赵错推门进来,看着李东璧开好方子,便伸手要接过,一边道:“我要煎药。”
李东璧将方子攒在手中,并没有递过去,环视房中众人一眼,道:“这里不能没有高手坐镇,若再有个万一……,你留下,还是我去。”于是,匆匆走了出去。
此时胡汝贞脸色也舒展了些,抬头问道:“那两位弟兄怎样了?”
赵错知道在问自己,摇了摇头,默然无语。
“唉!”胡汝贞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感伤,道:“是我疏忽,连累了他们。”
郑若曾宽慰道:“胡公如今以一已之身,牵着整个浙江抗倭大局,当好生注意。他们本是尽忠职守,只要厚加抚恤,亦可廖以慰众将士之心。”
胡汝贞道:“依郑先生的。”
脚步声响起,有军士肩扛着一个大麻袋急匆匆的进来。麻袋中是一个姑娘,头上扎了个双螺髻,雪白的酥肩半露,脸上有着惊惧之意。
郑若曾道:“怎么回事?”
军士连忙将女子放躺在地上,躬身回话:“小的沈坤,在厨房柴草堆里发现这女子,见她其状有异,便带来给大帅问话。”
众人目光落在女子的身上,只见她目光中带着乞求与羞怯,却是一动也不曾动。沈坤赶紧又道:“她是被封了穴道,小的无能,解不开。”
赵错上前,并指点如飞落下,女子脸上露出痛楚之色,却一动不能动。赵错连换数种手法,依然不见丝毫效果,不由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扶女子坐起,一手按在女子后心上,一股纯正而柔和的真气送出,鼓荡女子自身气血冲击被封穴道。女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浑身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女子极力挣开赵错的搀扶,手脚并用钻出麻袋,顾不得身上只穿着贴身亵衣,向着胡汝贞的方向拜伏在地,瑟瑟发抖。沈坤赶紧脱下军衣披在女子肩上,遮盖住裸露的背部。
郑若曾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回事?“
女子哆哆嗦嗦道:“小婢碧痕,刚才在厨房给大人做夜宵之时,莫名被人碰了一下,就全身僵麻一动也动不了。然后……然后,被剥了衣服,塞进柴草堆里。小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郑若曾问道:“可曾看清是什么人?”
碧痕支支吾吾的道:“……是个女的,我……我没有看清……”
赵错道:“堂堂一个倭寇二大王,徐凌薇又岂容你看到她的容颜?”
胡汝贞惊讶的“哦!”了一声,道:“原来她就是徐凌薇,难怪当得上二大王,果然是帼国不让须眉。纵使男儿也难能有如此胆略,能闯入到这里。”他吃力的抬起头,望了望跪伏在地的婢女碧痕,又看向旁边那年轻的军士沈坤,问道:“沈坤,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沈坤扳着指头,答道:“去年,因交税小的与官差起了争执,幸得当时有大帅做主才免了一场牢狱之灾,又蒙大帅不嫌弃让小的跟在身边。算来已经一年有余了。”
胡汝贞道:“还没成亲吧?”
沈坤莫名不解其意,但还是老老实实的道:“没有!哪有好人家的姑娘能看上我这种粗人?”
胡汝贞点了点头,道:“这奴婢是你找到的,也算是一份功劳。便将她赐与你做个婆娘吧。”
沈坤大喜,“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纳首便拜,道:“谢大帅!”
碧痕转头看了看这粗旷的汉子,心中五味杂陈,俯首泣声道:“谢大帅开恩!谢大帅开恩!……”此事虽过不在她,但出了这档子事,纵使不加追究,在这里日子也不会好过。以她的身份,能就此脱身,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胡汝贞道:“下去吧!”
沈坤这才起身,搀扶起碧痕,小步退下。
赵错忽然淡笑着倚在身边案台上,一转头见案台上凌乱的堆放着一大叠的文件,便悄悄的移动脚步远离几步。胡汝贞看在眼里,道:“这次倭寇袭扰,赵错,你觉得他们所来为何?”
赵错没想到胡汝贞会问自己,稍一错愕,道:“这里有郑先生、沈先生、徐师爷几位位大才,小子不过一江湖游子没什么见识,哪能知道这些?”
胡汝贞道:“不同的人,看事情有不同的角度,我就是想知道,武林中人的心里会是怎么看待。”
赵错连忙摆手道:“这个我可说不来。”
胡汝贞抬手指向郑若曾。
郑若曾会意,道:“方才我们商讨过,这伙倭寇并不如往常般热衷于劫掠,反倒是挑了会稽、杭州两座大城,杀伤官军不少。如今又分散流窜,凡所经之地人材、物力、地形无不了然于胸,其所求难以揣测。因而绝不能等闲视之,如今想要全歼几乎不可能,放虎归山,后祸难料。”
赵错心念百转,想到诸如:为王门的收藏武学典籍而来,可一想到他们得手后就该离去,用不着画蛇添足攻打杭州;报王泾江一败之仇,张经已经革职查办,弄不好还会让张经有起复的机会;给新任总督巡抚一个下马威……又都觉得不靠谱。良久,还是挠头道:“这不是难为我吗?”
胡汝贞道:“他们是江湖中人,你也是江湖中人,你的想法也许更接近江湖草莽的行事。不知道,你也给我猜一个。”
赵错双手一摊,道:“猜这些能有啥用?他们是倭寇,来了,揍他娘的就是。”
徐文清敲击着桌面,道:“讨论这些对我们也许没什么用,不过是给上面一个交待。但是你们知道现在和我们打的倭寇是什么人吗?现在的倭寇与初年已大不相同。早年的倭寇,多是倭人;现在的倭寇,既有江洋大盗,又海商掺杂其间,更多的是走投无路的贫苦百姓。假如在他们剃去头发,拿起刀之前,还有弄到一口吃的,眼前还有一条活路,谁又愿意提着脑袋充作恶人,去过这种有今朝没明日、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胡汝贞悠长的一声叹息,道:“这才是釜底之薪,如不抽去何以谈灭倭。”声音中带着苍凉之意。
屋中陷入短暂的寂静,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胡汝贞道:“文清,有何高见?”
徐文清胸有成竹的道:“先定大局,谋而后动。”
“先定大局,谋而后动……先定大局,谋而后动……”胡汝贞重复的低声念叨着这八个字,似有所悟。
沈时臣沉吟道:“眼下江南倭患已成燎原之火,官军疲于奔命,不能守护百姓安宁;百姓或为私利或为活路,又投身为寇,祸害江南。这已经是个循环死局,如何才能破局而出,重新安定大局?”
胡汝贞道:“与倭寇争锋,现在的确勉为其难;若是安定民心,使其得以养息,并非不可能。我曾为益都知县,知道怎么做。”
郑若曾倒吸了一口冷气,急道:“胡公,益都只是一县之地而已。不比江南,江南遍地官宦世家,豪强林立,各方利益相互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难道要与整个江南为敌不成,取亡之道:”
想当年,胡汝贞年仅二十九岁,任山东益都知县。正值益都暴发蝗灾,庄稼颗粒无收,官府逼税,冤案大增,盗贼兴起,官逼民反。他平反冤狱,释放无辜百姓;;组织招募当地父老乡亲,群策群力捕蝗救灾,恢复生产。他一面上奏请免受灾百姓赋税,却一面追缴那些占有大量良田却从不交税的宗室豪强历年欠税,补充库仓,如有违者一律裁之以法,令行禁止,无人敢犯。现在,如果他在江南如此作为,弹劾的奏折立马就能堆满皇上的案头。
胡汝贞无力的一笑,道:“这事自有赵文华扛着。”
郑若曾急道:“胡公可曾想过,万一赵文华撒手不管,怎么办?”
胡汝贞道:“江南没有张经,还有我胡汝贞;没有我胡汝贞,还会有后来人。而赵文华,如果没有我胡汝贞,在江南寸步难行,转眼便是下一个张经。”
郑若曾虽觉有些不妥,却也不知如何辩驳。
胡汝贞看向徐文清道:“所谓谋而后动,谋将安出?”
徐文清道:“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制其关要,群倭便无法统一行动,必然如同一盘散沙。”
“好!好!好!“胡汝贞抚掌叹道:“文清大才!”
沈明臣问道:“当今倭酋,谁人最为关要?”
赵错低声嘀咕道:“五峰船主王直。”
王直常年飘泊海外,寓居日本,除了部属有数万精锐,更与各股倭寇相互勾连,俨然自成一国。此人可望而不可及,更别提剿灭之事。众人尽皆默然无语,皆觉束手无策。
徐文清清咳一声,道:“自古兵家,不独建功于战场之上。”
胡汝贞道:“有何良策?”
徐文清反问道:“王直是什么人?”
“王直是徽州歙县人。张公初到江南之时,曾多有书信往来,无非是要求放开海禁,重开市泊司,准许通商,均被张公尽数驳回。后来,便不有所往来。”沈明臣曾为张经幕僚,多少了解一些这个从未在战场上正面交锋的对手。
徐文清道:“如此说来,王直的骨子里不就是个商人吗?做生意的人只求财,不求气。他所要的既不是江山,也不是割据一方,要的只不过是通商。我们那么就可以与之谈……”
“但是,海禁那是历代祖制,我也无能为力。”胡汝贞只能无奈的叹气。
徐文清狡黠的一笑,道:“胡公没有听明白,我并不是说要给他这个权利。开放海禁是不可能的,但是谈谈还是可以的。谈判只是一个手段,我们并不需要做出任何的承诺。”
众人听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
良久,胡汝贞猛的一拍大腿,道:“对,能谈着就行。只要能稳住王直些许时日,令他约束部众不至继续祸乱东南,便可从容整军备战。文清此计,可当十万精兵。”
郑若曾道:“近年,听闻倭寇又有八大王之说。现在所知有徐凌薇称二大王,叶麻子为四大王,还有六个不得而知,不知道又是一股什么样的势力。”
“徐凌薇,以前在江湖上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以一女子之身,年纪轻轻就能力压众倭,称二大王,那其父徐海排在什么位置?”这些话赵错已经思索很久,如今是一言点中要害。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徐海,是近年才崛起的一个倭酋,自号差天平海大将军,以悍勇著称。不曾想,不过短短几年便有如此气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思索良久,胡汝贞道:“以前我以为徐海不过王直一部属,现在看来并不完全是这样,此人必是一大劲敌,不知诸位有何对策?”见众人皆面面相觑,目光看向了赵错与徐文清。
徐文清只得无奈的一崇肩,道:“徐海近年屡屡入寇,杀伐极重。此人可不比王直,是一个更纯粹的倭寇。此人新起,料想部从未必就已尽心归附,只要挫其锋锐,令其声望大降,其时人心散乱,才有可乘之机。”
胡汝贞苦笑道:“以江南的军力自保尚且不足,未可战也。”
这时,李东璧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推门而入,道:“胡公,药煎好了,趁热服了。”
胡汝贞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然后一饮而尽。缓缓的闭上眼睛,头上热气蒸腾,已是运功化开药力。
李东璧见其睁开眼睛,问道:“感觉怎样?”
胡汝贞站起身来,稍稍活动一下,道:“还有些乏力,好多了。有劳,东璧先生了。”
李东璧又道:“这是在下作为一个医者份内之事。倒是胡公以一身牵动整个江南大局,不可不善自珍重。胡公已然无碍,在下先回去了!”
“来人,送东璧先生!”
众人各舒己见,不觉已到天明。胡汝贞命人备上早点招待众幕僚。刚坐下正要动筷,却听得匆匆的脚步声,门子领着一名全身披挂的将军,不等通传便快步走了进来,这将军正是胡汝贞的亲信指挥夏正。
胡汝贞皱了皱眉,有些不悦的道:“什么事?急匆匆的。”
夏正喘定一口气,急忙拱身抱拳道:“禀军门,倭寇顺水路向嘉兴而来,现已突破铺门屏。”
胡汝贞脸色微变,“啪”的摔倒手中的筷子,猛的站起身来,道:“击鼓!升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