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玄进去了,看见了形同枯槁的殷济恒,比前两日所见情形更甚。
他摒退了所有下人,孤零而无声地坐在床榻上,身上只有单薄的锦缎里衣。
顾清玄上前行礼叩见,殷济恒一动不动,缓缓发出干涩的声音:“顾贤弟,老夫大限将至矣……”
“不。”顾清玄激动道:“丞相大人宽心,终会好起来的……”
“这些日子,总是梦见,无数鲜红的人头,涌过来,睁大着眼瞪着我!”
他有气无力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最后猛地扑到榻前,睁大了充满了血丝枯桃一般的双眼直瞪着顾清玄。
顾清玄被他吓了一下,尔后对上他疯狂尖锐的眼睛,平静,坦然,“丞相大人,是被心魔纠缠,应早日走出来才是……”
他忽然大笑起来:“逃得了吗?躲得了吗?这么多年,他们又找回来了!那年的东城刑台上杀得还不够多!杀得还不够净!他们还记得我!他们想拉我去见他们!向他们忏悔!但是可能吗?不可能!”
顾清玄一脸疑惑,望着他,不出声,只用目光应对殷济恒的疯狂。
一晌之后,他的神情又变了,变得更加迷茫,沧桑无力,目光涣散,长久之后,才开口:“你是何人啊?所来为何?”
他竟把他转眼就忘了。
他附礼回答:“在下顾清玄,为丞相而来。”
殷济恒仰头笑了:“哈哈!原来是顾贤弟!”
他倾身双手拉过顾清玄的一只手,对他开怀而笑,朗然道:“顾贤弟啊,可还记得去年未央湖畔?你我第一次相约垂钓,好光景啊好光景!今年天更冷了,这会了都没空再去为乐,再不去未央湖就要结冰了啊……顾贤弟,再陪老夫去一次可好?”
顾清玄知他神志不清,任他胡言,定定地答应:“好,好,等丞相大人养好了病,在下定陪大人垂钓于湖畔,再交心畅谈,一复往日……”
……
顾清玄离开之后,殷家长子,现大理寺卿殷成渊进入了殷济恒的卧房,与父亲独处。
这时的殷济恒与方才那般俨然是不同二人,他拥衾坐着,揉着拧起的眉头,老态已显的面上露出惯有的深沉睿智。
殷济恒闭上眼,笑了,“顾清玄啊顾清玄,你不是想要我疯吗?这就疯给你看,你又能如何?”
殷成渊上前来,说道:“父亲,果然如您所料,在这风口浪尖上,他们都在盘算找谁接手父亲的大业,而顾家的朝上同党都蠢蠢欲动了,御史台中有人已经在拟写推举顾清玄主持商改大策的禀呈,左司丞杜渐微完全被顾清玄拉拢,他也有这个打算,他的影响可是不一般,加上父亲你对外宣病避朝多日……顾清玄吃准了这些,就等着出手了……他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殷济恒垂头微笑:“哼!老夫真是没看错他!好个顾清玄啊!终于把他推到这个境地了,不枉这么折腾一场!顾清玄啊,他给我下套,怎知自己也在套中?”
他咳嗽起来,又显出憔悴不济的光景,其实也真是病了,之前的种种对他的打击不谓小的。
殷成渊看着真心焦起来:“父亲,父亲,还好吧?都怪杀千刀的长生教!您放心,孩儿一定会把这些余孽一个个揪出来!”
“是不是‘余孽’还不一定呢,得看你三弟查出什么了……”他头脑晕乎,念着:“齐修,齐修……”
殷成渊道:“父亲您宽心,齐修再过两日就到家了,他传回来的信说,只要回到长安,查出河洛剑派杀手的藏身之地,就能抓住顾家人的罪证!”
“好、好、好……”他费力地应着,思索一下,又摇头,说道:“就让你三弟回来把顾家收拾干净吧,顾清玄,等不到那天了,眼下就是好时机……也是他最好的时机。”
“父亲的打算是?”
……
顾府。
这里又安静下来。
今日虽为休沐,但顾家姐弟仍去官署署事,顾清宁忙着工事一个多月都没有休息过了。顾清桓也为吏治的条陈推行而焦头烂额,可以说自从他任尚书以来,吏部就没有“安生”日子了,原来根本不存在加值这种事的吏部,如今是半月一大加五天一小加,他是铁了心要革除之前的官署弊病,整治吏部至整个官场的风气,承受的压力和阻碍也是可想而知的。
顾清桓归家较早,进门见顾清玄一人在前院的槐树下来回踱步。
这槐树下埋的九十九坛女儿红已被顾清宁全部掘出了,可惜没能派上用处,如今堆藏在府中的库房里。
顾清玄一边想着事情,一边来回走着,将松散的土地踏平,没有察觉顾清桓的到来。
“父亲……”顾清桓没有走到他面前去,停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是为不让自己的官服官靴被泥土弄脏,“今日去过殷府了?”
顾清玄仍低头望着地面,“嗯……去看了看情况。”
“怎么样?”
顾清玄有一晌没有出声,而后皱起来眉头,回道:“半真半假。”
“什么意思?殷丞相没真的疯?”
他抬头了,看向槐树枝头枯黄的叶子,摘下一片:“他受的刺激是不会小的,人也的确衰萎了许多,可,他毕竟是殷济恒啊……当年他能那么狠辣地出卖自己所有的同党把整个长生教推出去给自己顶罪,那他就能承受得了多大的打击。”
顾清桓想了下:“父亲你觉得他是有意装病吗?那他的意图是?”
“最起码,他装得太像,装得让人看不出破绽……有人告诉我,他虽告病在家,但仍让人向他禀告要紧事务,最惦记的是他那个在外查案并要与我顾家死磕到底的小儿子殷齐修,可见他还是有理智的,至于为什么这样大作疯癫……”他思量着说道。
顾清桓注意到一处,疑惑问道:“父亲在殷家也有眼线吗?”
顾清玄笑了一下:“当然。可不要小瞧了你江伯父的本事,这么多年你江伯父利用他的人力财力为我们在长安城中布了很多双眼睛,包括宫里都有我们的人,这是很关键的优势,好好感激你伯父吧。他暗地里的那些买卖,妓院,赌馆,都是在为我们谋利……殷家的老管家去年在青楼害死一个姑娘,是谁帮他摆平的?正是你神通广大的江伯父,所以,他受挟一直帮着我们盯着殷家人,成为我们安插在殷济恒身边最有力的棋子,包括先前恐吓殷济恒的一些手段,都是他帮我们完成的,功不可没啊!”
笑说着说着,最后话锋一转:“只是可惜……他要死了。”
“为什么?”
“因为他暴露了,他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时候,陆谦也在场。他以为陆谦是自己人,然而陆谦其实是殷济恒放在我身边的眼线。陆谦是个聪明人,我们的对话他定能听出意思。”
“父亲是故意让他暴露的?这样不也暴露你自己了吗?”
“殷济恒早就看清我了,暴露又何妨?眼线的暴露,只是为了再给他添一点刺激。”
“刺激他什么?”
“刺激他杀我的欲望。”
……
晚间,三顾在书房轮流对弈,唐伯过来禀报说:“大人,方才殷府有人来,说殷丞相明日晌午过后将去未央湖南岸垂钓。除此之外无有多言。”
顾清玄落子,与儿女对视,一笑:“就看明日谁能钓上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