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换作她,穿上家仆的衣服,溜进相国府内,去看一个女子。
相国府东苑,长房的居处从内到外都变了陈设,一片白雪掩盖苑中景物,她看着这一切觉着全然陌生,这府宅,这庭院,好似从未来过,今生没有,前世更未曾踏足。
卢家人开了东苑最大的一间屋子作为卢远泽与郡主的的婚房,他原来的卧室此时门户紧闭,门上加了一把锁,经风雪侵蚀,已经有些生锈了。
路过那门前时,她不由得心虚纷乱,心头终于找回熟悉的感觉,瞥了一眼卢远泽,看着这个已然陌生的人,刻意躲开自己的目光,因为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与卢远泽的第一夜,就是发生在那间如今已然废置的屋子里。
当时,两情相悦,翻云覆雨,她将自己完全交付,
如今,她来这故地,不是为他,却是为他的妻。
顾清宁装作小家仆,弯腰垂面跟在他身后,到了东苑主屋门前。
他先进去,让在屋子伺候的丫鬟医婆们尽皆退去,她这才转进屏风围挡住的内室。
一张簇新的梨花木榻上堆着几层厚厚的锦丝鹅绒棉被,隐约可见那蜷缩着的瘦弱的身形。
顾清宁突然觉得这相国府的下人一点也不会伺候,她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个小郡主不会过得舒服,从不开心。
“郡主,郡主……”她拿掉帽子,跪坐在榻边,轻轻唤着她:“宁姐姐来了……宁姐姐来看你了……”
原本娇柔欲滴的两片红唇此时干裂发白,微微张合了几下,还未睁眼,那细长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有些艰难地抬开沉重惺忪的眼帘,循着她的声音,侧目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眉头一松,苍白的脸上转尔浮上让人心疼的笑容。
“宁姐姐……宁姐姐,你真的出现了……”
顾清宁双手握住她伸出被窝的手,苦涩一笑:“嗯,我知道了你的事,就溜进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她顿了一下,继续问:“是不是还是很疼?”
这个问题很少有人直问,因为有禁忌,他们所有人只会问好不好,不会问疼不疼……只有她了解,所以,她问了。
她抿唇,似乎痛楚犹在,双眼一闭泪珠滑落:“很疼……好疼……疼得好像要死掉……”
“我知道,我了解……”顾清宁伏在她枕边,与她额头相抵,不觉间也落下泪来。
郡主哭得愈加悲伤:“宁姐姐,我的孩子没了,我的第一个孩子……”
卢远泽不忍郡主这样悲痛,坐到床边,握起她的手,柔声宽慰道:“君瞳,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以后还会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一定会再有的,你相信我啊……”
是啊,你们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可是……我不会再有了……
她放开了郡主,上身直起来,看着这对夫妇,独自无言,只等他们情绪好了一些了,她才问:“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在大雪天去寺庙祈福?”
卢远泽似乎有些介意她问得太直接,而郡主无妨,虽然虚弱但还是答了。
黄夫人早就为郡主选好了祈福祈子的吉日,昨日恰好是还愿之期,谁想遭大雪封城,黄夫人又是个极其虔诚的人,就怕误了吉日。
郡主不想她煎忧,便与她在雪停之后乘车去往祈元寺。一路上所有人小心翼翼,还算顺利。
只是祈福还愿之后,黄夫人留在禅房为儿媳诵经积福,郡主在寺庙客室中等候,忽见一人从门前走过,她恍惚间见着了觉得熟悉,便出门去追。
她会去追,是因为,那个人的样子与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宁姐姐”十分相像。
据她回忆,那个身影无论是身形还是装扮都与她初见宁姐姐时看到的相似,她一见那个身影晃过,就以为是偶遇了宁姐姐,忍不住去追。
那道身影走得很快,她也跑得很快,然而无论她怎么叫宁姐姐,都不能让那身影停下,她越追越着急。
从风雪簌簌的廊下,到寺院的后院,她看到那道身影上了拱桥,于是她也踏上铺满白雪的拱桥,在下桥时由于跑得过快,足下在一层结冰的台阶上打滑,倏地跌倒,滚下了拱桥……
所以卢远泽怀疑是顾清宁故意为之,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这一次,他真的怀疑错了。
顾清宁极力否认郡主看到的那是她,郡主也想通了,她所见的那道身影比顾清宁要矮些,只是装扮与姿态太过相像,是她自己看错了。
她也不信真是宁姐姐,因为她相信她的宁姐姐不会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
他们在这里安慰郡主的时候,相国府的正堂正被闹得天翻地覆。
晋轩王得知爱女因雪天出门而堕胎,又气又心疼,来相国府问责于卢家人。
卢远植好言相劝也无用,他只是责怪卢家人没有将郡主照顾好,逼得卢远植与黄夫人连连致歉,可他还不罢休,完全不给他们脸面,执意要将郡主接回王府去。
想那卢远植心中也是有傲气的,愈发受不了他的盛气凌人,与他大吵起来,闹得不可开交。
管家知道卢远泽回来了,就连忙到门外通知他,他将顾清宁送出去之后,就赶去正堂向岳父赔罪。
顾清宁出了相国府之后,一直恍然失神,也没心力再返工部去继续署事了,就乘马车回了家中。
在她回去之前,顾清桓也还未归家,顾清玄无人对弈,便教扶苏下棋,指教她道:“……下棋也是这样,攻守进退,必有得失,你看这一处势盛,好像胜券在握,实则,弱点缺处也暴露了,所以,一定要懂攻防之道,暗藏锋芒,攻取敌方弱处……”
顾清宁却无法拾起闲情来,与父亲招呼一声,便独自去卧房休息。
在挂解下的披风时,她无意间瞥到衣橱下方的一双绣鞋。
这是在秋日穿的夹棉丝履,天寒下来,她早已换上了厚绒毡靴,再说自当上司监之后,她平日只穿司监制服,没有再穿女儿衣衫,更不会穿这双鞋。
可此时,这双鞋的鞋底却是湿的。
她凭着直觉翻找那套自己与郡主初遇时所穿的衣裙,果不其然,不见踪影,跑到浣洗房一看,那套衣裙被晾在风口处,衣角还在滴水……
顾清宁赶去前院,冲进茶室里,冷着脸问正在含笑数子的扶苏:“扶苏,你动了我的衣服?”
扶苏一怔,看向她,摇头又点头。
她上前,诘问道:“是你!是你装成我的样子去的祈元寺!是你害郡主滑了胎!”
扶苏见她越来越激动,不知如何应对。
默然坐在一旁的顾清玄开口了:“不怪扶苏,是为父吩咐她去做的。”
顾清宁睁大双目看着父亲,哽凝无言。
顾清玄让扶苏出去了,他下了坐榻,与女儿直面:“清宁不要这样,做大事者哪能有所顾念?心一软,就容易暴露缺陷,投鼠忌器更是不能成事。”
她咬牙艰难地摇头,“可是父亲……我就是觉得,再怎样阴谋算计,也得留下一些什么吧?为了对付卢家,而害无辜之人,这样是不择手段了……我恨不得将卢远泽千刀万剐,但成硕郡主……何其无辜?何其可怜!”
原本面色如水的顾清玄,在她说出这样的话后,突然震怒,面目扭曲,痛苦地捶着胸口,大声吼道:“那我女儿就不无辜!不可怜了吗!”
“若不是因为那扯谎的婚约,你怎会被耽误到现在都不能出嫁,若不是卢家犬子伤你至深,你怎会立誓不嫁人?卢家毁我女儿一辈子啊!我怎能容忍他们好过!”
“父亲……”顾清宁双目含泪,握住他气到颤栗的手臂:“父亲,我没事的,没事……”
顾清玄深深喘了一口气,好似心中有千斤巨石,压得他不能喘息,充满血丝的双眼中充斥着悲凉的泪光,他托着女儿的手,声声泣血一般:“怎会没事?”
“清宁……从你出生起,父亲就一直在盼着,在想着,一定要找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来配我女儿……可是,可是,你却再不想嫁了……你知道父亲看着别家女儿出嫁是什么感觉吗?我心痛啊!父亲永远没法做岳父,永远没法做外祖父,永远等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了……”
“不,父亲,就算不嫁人,女儿也能非常好过,你相信我。这一生这一世,我不要谁来配我护我,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要加官进爵,我要图谋权位,我不会再为人所伤,我会凌驾于所有瞧不起女子的男子之上,我不要他们爱我,我只要他们怕我!就算他们想嘲笑我这个老姑娘,也只能憋着!就算千夫所指,我也绝不罢休!定让天下男儿在我面前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