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已然见分晓。
柳棠收回手中之剑,抱拳道:“承让了!”
“好功夫!”一位将士打扮、三十来岁的青年拍着手走进屋内。
老人见他前来,只是道:“沈副将,有失远迎。”
沈副将恭敬回揖,道:“宇文前辈。”
“在下沈方,廖家军副将。”沈副将转而向柳棠、林羽慕和叶珞绪介绍自己,并道,“昨日君主向廖将军夸赞四位少侠身手不凡,并且不辞辛苦将几样重要的东西安全送达皇宫,廖将军便让在下邀各位去将军府一叙。巧的是,在下能见到落虞山柳少侠同宇文前辈这般精彩的交手。”
柳棠心想,这沈方明明早在我们出客栈时就已瞧瞧跟在我们身后,却到现在才现身,定是有意借宇文前辈之手来试探我们的武功如何。
如此有备而来,不知是何打算,他便问道:“不知廖将军找我们何事?”
“几位少侠去了便知,”沈方道。
他向四处望了望,又问道:“不知另一位少侠在何处?”
“他有要事在身,昨晚就回去了。”林羽慕道。
“如此……那三位请跟我来,”沈方道后向老人微微躬身,“前辈告辞。”
“几位先留步。”老人又是一招隔空取物,将一枚黑章环绕、色泽均匀的扳指递给叶珞绪,道,“老朽向来说话算话。”
这枚扳指,一看就价值不菲,叶珞绪急忙道:“谢谢,可我只要方才那枚韘就够了。”
老人却没有要收回的意思,沈方便道:“姑娘,既然宇文前辈相赠,不必推辞,就收下吧。”
“好,谢谢宇文前辈!”
“客气,方才老朽看几位资质不错,一时玩性大起才会这样为难你们,哈哈!”宇文笑道。
宇文回想起刚刚的过招,觉得甚是痛快,赏识地看了柳棠一样,又道:“本想再赠两把宝剑给这两位小兄弟,但见你们二位的佩剑,皆是出自落虞山百年剑阁的极品,老朽也就不敢献丑啦。”
林羽慕道:“宇文前辈铺子里的武器样式繁多,样样珍品,不输落虞山的剑阁。”
老人见他这般会说话,笑道:“哈哈,你们去吧!沈副将,代我向廖将军赔罪,那把剑恐怕要再过两三年才能铸成了。”
虽说是“赔罪”,老人的神态中却毫无负罪感,似乎只不过是简单地交代一件事。
“是。”沈方点头道。
沈方带着他们三人往廖将军府走去,路上偶有问起,护送地图时可否遇到危险,林羽慕只说在格曼和畔溪村遇到过伏击,其他的就三两句简单带过。
柳棠一直沉思无言,想起刚才交手的宇文前辈,他不仅内力深厚,似乎还擅长铸剑,外加铺中如此多的神兵利器,此人绝不简单。
而且宇文并非本国姓氏,一个异国之姓能够在国都立足,还得到大将军的手下如此尊敬,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柳棠问道:“沈副将,这宇文前辈可是萧将军的生死之交宇文之焕?”
沈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不错。”
林羽慕惊呼:“竟是宇文之焕前辈!他比萧将军还小上两三岁,如今至多五十五,为何苍老消瘦得如同八十岁的老人?”
沈方叹了口气,道:“可能是萧将军牺牲后,他觉得自己唯一精神支柱都坍塌,才会如此吧……”
“此话怎讲?”
沈方顿了顿,思忖良久,终还是讲起了宇文前辈的故事。
宇文之焕的爹娘原只是祈国一个小县的农民,可偏偏遇到如地痞**般蛮横无理的县老爷。那县令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他家有祖传的龙髓笛,为了抢走此物,竟以莫须有的罪名活活打死了他的爹娘。
当时的宇文之焕只不过六七岁,他用家里剩余的钱给爹娘敛葬了以后,徒步走到了祈国的国都帝川城,为的是向祈王倾诉他的遭遇、控诉恶霸县令。
可皇宫哪是贫穷的小孩子能走进去的,君主又岂是小百姓想见就能见的……
但见他一个小孩子在宫门外跪了五天,祈王还是心软召见了他,听他讲完后亦是气愤不已,下令彻查此事。可谁知,县令的侄女是当朝宠妃,做舅舅的自然也算半个皇亲国戚。
那妃子只不过吹了口枕边风,再加那个县的百姓屈服于他的淫威,全都不敢说真话。祈王便真的以为宇文之焕的爹娘犯了强盗之罪,而宇文之焕则是年纪小不懂事才会捏造事实,将县令告到国都来。
祈王劝宇文之焕回家好好读书或务农,不要步其爹娘后尘,也不要再冤枉县令。但他哪里肯,硬说县令是恶人。祈王无奈,不理会他,可他仍不甘心,最后直言怒骂祈王是昏君。
作为一国之君的祈王何时被一个黄毛小儿如此侮辱过,一怒之下便下旨,宇文前辈及其后代永世为奴,并且即刻流放至边境。
那县令虽逃过了一劫,没有被祈王发现他做的龌龊事,却也不会就此放过宇文前辈。他买通奴库的一个小领头,将宇文前辈卖给了伧国的某个部落做猪奴——比奴隶更低级,毫无做人的尊严,任人宰割和残杀……
可想而知,那时宇文之焕的生活有多糟糕,一方面要忍受屈辱讨好主人,以获得些许优待;另一方面,还要时刻提防身边的人为一己私利而下毒手。
在他十岁的样子,萧将军的师父——铸剑大师齐非谷,因要做一把至纯至阳的宝剑而在全国各地寻找极阳体质的猪奴做殉剑童。恰巧路过那个部落,见到了体格相符的宇文之焕。
不过是花了几十两银子,齐大师就把他带回了凤鄢城。当时的萧将军——萧世澄也不过十三岁,只是个爱读诗书的铸剑弟子。
作为殉剑童,本是必死的命运,可宇文之焕偏偏是扭转了。他故意接近萧世澄,博其同情后,偷偷的跟其研习铸剑之术。
在将要被投入铸剑池是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以自己的铸剑之道引起齐非谷的注意。果然,齐非谷极为赏识他,还将他留下,并让他与弟子们一同学习铸剑之术。
异国姓的奴籍之人,在齐大师门下的那四五年的岁月,少不了遭受其他同门的歧视、嘲讽和唾弃。但萧世澄自小不在乎这些,他欣赏宇文之焕的隐忍力和铸剑天分,处处维护他,为他出头。
渐渐地,萧世澄觉得保护宇文之焕是他理所当然要做的事情。
齐非谷虽是铸剑大师,但性格残暴,他为了能炼出一把绝世好剑,常常找猪奴男童投池殉剑。这种情况随着池中之剑的灵性越来越高而日益加剧,甚至到了要将伧国所有适合的猪奴都投入铸剑池的地步。
宇文之焕和萧世澄两人并不认可师父这种为达目的视奴隶的生命如无物的行为,几次相劝都无果,最后齐非谷因厌烦他们的仁善之心而将他俩逐出师门。
那年,萧世澄十八岁,宇文之焕十五岁。
萧世澄虽出生武将世家,但他偏爱诗词歌赋,厌烦行军打仗。因此从小离家,向齐非谷拜师学艺,以此逃避父亲对他背弃家族使命的盛怒与苛责。
如今被逐出师门的他,不忍看着宇文之焕无处可去,便毅然决然地带他回将军府。他向父亲负荆请罪之余,还乞求父亲给宇文脱离奴籍、真正成为伧国人,与他一同从军。
以萧家世代为将的显赫家世,萧世澄从军后自不必只是个小兵卒,但他为了陪伴宇文之焕,为了他的兄弟不被欺负,亦是与其一起做了最底级的士兵。
若说在此之前,宇文之焕接近萧世澄不过是为了使自己脱离做殉剑童的命运、成为铸剑弟子,并且依附于萧家的地位而免受同门的欺负。那么这次,萧世澄对他的不离不弃以及为他将来的筹谋规划,则让他对身边之人萌生了强烈的依赖和信任。
自那时起,宇文之焕同萧世澄征战沙场,不论身处多么险恶的境地,都不曾放弃过对方,几次相携着死里逃生。
萧世澄从士兵一步步晋升为将军,最后成为了护国四大将军之首。他想让宇文之焕做自己的副将,可宇文之焕根本不在乎官职,他坦言只愿做萧世澄身后的谋士,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那些年,萧世澄的英勇、宇文之焕的谋略,使他们在军营甚至整个伧国名声大噪。因为有他俩在,萧家军所向披靡;只要有他俩在,萧家军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或许是天妒英才,十年前,萧世澄带领萧家军前往边境甘州,抵抗祈国的入侵,却在交战正酣的某一晚突然猝死,毫无预兆……
而那一次,是萧世澄唯一一次独自带兵出征,没有宇文之焕的陪伴——因为出征之前,宇文之焕打探到了穿魂碧暝剑的下落,兴奋不已。萧世澄知道他痴迷于收集各种神兵利器,自然劝他去寻找剑。
可他完全没有料到,萧世澄偏偏就在那一役失去了性命。
他自责,他后悔,他终日陷在自己唯一的知己的死中无法自拔……
不过几日,只有四十余岁的他却苍老得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宇文之焕本想在萧世澄出殡那日自杀,与他一同长眠地下——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出殡的前一晚,萧府惨遭灭门!
每每想到,自己不但没能保护人生中最在乎的人,还让凶手把整个萧府烧杀屠戮,这让他癫狂。
萧夫人的兄长廖甫将军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到了萧府,恰遇先他一步到达的宇文之焕,见他仰天长哭后欲挥剑自刎,急忙拦下。
“后来呢?宇文前辈是被廖将军劝住了?”见沈方没再继续说下去,林羽慕问道。
沈方摇了摇头,道:“宇文前辈见到廖将军后确实没再想寻死,也没再疯癫狂躁.但其中缘由,究竟是说了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无人能知,因为当时只有他俩在场。”
“所以,自那以后,宇文前辈就隐于市井之中,成为了生意人?”叶珞绪问道。
“不错,这几年,他一边经营武器铺,一边帮廖将军铸剑,就这样了。”
“生死之交,情重于命!”柳棠叹道,“萧将军的离世,一定是宇文前辈一辈子无法弥合的伤痛了,对他而言,活着反倒比死去更难。”
听他如此说,林羽慕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臂,眼神黯淡下来。
廖将军府赫然在前,沈方却停住脚步,道:“这次廖将军似乎会让你们见兰小姐。”
“兰小姐?”
“嗯,韵兰她虽是廖将军的义女,廖将军却待她比亲生儿子还用心。”沈方告诫道,“在廖府,兰小姐即使非廖家血脉,地位却是将军之下,众人之上,你们定不要冒犯了!”
林羽慕虽觉得有些奇怪,仍道:“好,我们定会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