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境看完信,皮笑肉不笑地朝忐忑的女儿道:“这等家务事,还来问我做什么?你自己做决定不就好了。”
朱轩姝倒是想,可是钱都没她自己给用得差不多了。无奈之下,只得找母亲。若是母后愿意给些银钱,那再好不过啦。就是不愿意,咳咳,拉着母后一起下水也不错。
郑梦境哪里有不知道,她还有吴赞女那个耳报神呢。“往日里就知道瞎折腾,现下要用钱了,心里头知道苦了吧?”她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就是叫我同你父皇把你给宠坏了,半点不晓得外头的民生疾苦。”
“现在不是知道了嘛。”朱轩姝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我看大姐姐信上说的好,可心动了。母后要不要也出些银子,赚点私房呀?我看父皇近来抠得很,母后的千秋节也没大办。”
郑梦境不为所动,“你少来挑拨。”冷冷看了眼,“当我不晓得?”她转头对刘带金道,“上库里取五百两来。”
朱轩姝坐得特别端正,特别乖地看着刘带金捧着小盒子过来。她眼巴巴盯着母亲将盒子打开,数了数。
“呐,就这么点,可收好了啊。”郑梦境不解气地又戳了下女儿,“看你往后还敢乱用钱不用。”
朱轩姝哪里还敢啊,教训就那么一次就够了。开始没品过味儿来,现下知道为什么自己那套不怎么叫熊廷弼喜欢了,自然再不敢了。她捧着盒子,“那……我可就同大姐姐约好了啊。”犹不死心地问,“母后真的不凑笔银子?”
“你们自己玩着就好。”郑梦境懒懒地道,“我到底是中宫,哪里能同民商争利?这不是亲手送了把柄给人说嘴吗?”又叮嘱女儿,“虽说有史宾看着,但媖儿也是头一回,叫她自己仔细些。做营生呐,前头就没顺的。”
朱轩姝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她抱着盒子摇了摇,里头轻飘飘的银票也跟着晃,“大姐姐办事,从来都是叫人放心的。”
“嗯,媖儿可是同某个人不一样。”郑梦境调笑了一句,推着女儿,“你快回去,少在我跟前晃悠,看着你我就头疼。进宫来也没落不着什么好的,就知道要东西。”
朱轩姝乖乖点头,“我知道错啦。等我和大姐姐赚了钱,就来孝敬母后。”
“指着你们孝敬?”郑梦境哼了一声,“你们能顾好自己个儿,我就谢天谢地了。”
朱轩姝瘪了嘴,抱着盒子出去。见外头天色还早,度量着熊廷弼还没到点,脚下一转去看了胡冬芸和朱轩媁。
依着她的想法,光这五百两能顶什么用呀?听说那个什么织机可贵了,能多拉一个人是一个人。走到半道上,一拍脑袋。哎呀,怎么忘了,家里头还有个小貔貅呢。别人没钱,他能没钱。
想妥了,又乐滋滋地去寻了太子妃和小皇妹。
能多十两也好。
朱常治今天没早回宫,朱轩姝也没见着人,同胡冬芸和朱轩媁耍了一会儿,就又讨来了两百两,等到了时辰,就乐颠颠地去找熊廷弼一起回家。
熊廷弼倒是不觉得朱轩姝这等先斩后奏有什么不对。做大事,不够利落果决怎么能行。何况比起朱轩姝整日在家里风花雪月,有这么个事儿捣鼓也是不错。
朱轩姝得了他点头,心里就更高兴了。一觉起来就跑去义学馆等着弟弟。
朱常治半眯了眼睛,正从宫里外义学馆赶。今日他起晚了,好不容易才起得来,心里盼着回头到了馆里别叫叔父捉住了一顿骂。不曾想还没见着叔父,就撞上了皇姐。
“二姐姐过来做什么?有事儿?”朱常治颠了颠自己的小肚子,“先说好,我可忙呢,没什么要紧事,得赶紧进去了。回头叔父要骂人了。”
朱轩姝将他拦着,“哎哎哎,先别走呀。”她清了清嗓子,“我早就同叔父帮你请了假了,免了一顿训,心里高不高兴?”
“唔。”朱常治眯了眼,“无事献殷勤非什么即什么。”他把人领去自己屋子,“怎么了?同熊御史吵架啦?”
“哪能。”朱轩姝拨了拨鬓边的头发,“我俩过得可好了,你别瞎说。”
朱常治给自己倒了杯冷茶,醒醒脑子。“哦,我看二姐夫整日垂头丧气的,还以为你在家里头又整什么幺蛾子了,原来不是。”他将茶一饮而尽,上下打量着,“不错不错,二姐姐果真大了,懂事了。”
朱轩姝二话不说,上去就拧耳朵,“要你多嘴,混小子。几日不打就上房揭瓦的货。”
“疼呢。”朱常治把耳朵从姐姐手里抢下来,眼睛里沁着泪花儿,“说了半天功夫,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呀?”
朱轩姝一屁股坐下,冲弟弟扬了扬下巴,“来借钱的。”
“没有!”朱常治警惕地搂住自己的荷包,死死护着,“一个子儿也没有。”嘴里嘟囔着,“这又是看中了谁家的香料,心里头痒痒了吧?”
朱轩姝板着脸,“别当我没听见啊。”她凑过去,“在你心里头,我这个做姐姐的,就这么不干正经事儿?”
朱常治语噎,旋即又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干过什么正事。”
朱轩姝眨巴了几下眼睛,话头一转,“是这样,大姐姐从漳州来信呢,说是想在当地办漳绒的织坊,但手头紧出不起银钱,所以来问问我。”
朱常治揉着耳朵,一脸鄙夷。怼不过人就知道岔开话题。没用!“你能有银子?”他一脸不信,“别当我不同二姐夫说话,我可是心里头门儿清。”
朱轩姝飞快地小声道:“我同母后要了五百两。”又清了嗓子,“太子妃和媁儿也出了钱的。你呢,你呢。”
“她们能有什么体己啊?尤其媁儿那个小丫头片子,懂的什么?怕是叫你哄走了所有的私房吧?”朱常治想了想,“大姐姐信里头怎么说的?”
朱轩姝见他语气松动,赶紧趁热打铁跟上去,“说是一切琐事都由史宾打点好了。只要出银子就行。后头的事儿啊,就不用我们管了。再说,漳州那么远,我们也管不着啊。”
朱常治自然是有钱的。他当年拿了所有的家当给郑国泰去湖广办织坊,现今每年的分红都是那些私房的几倍。可以说几个手足之中,他是真正的财神爷,身为皇太子的朱常溆都没他有钱。
“这事儿我得想想。”朱常治侧头,自己是有钱,但钱得用在刀刃上,且不能胡乱用了,连个响声都没有。
朱轩姝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大姐姐的情况,四个孩子呢。”她举起手,比了个四,“这往后婚嫁,聘礼嫁妆什么的,哪里出得起?就当是哄着她高兴呗。”
说的也是。朱常治挠头,大姐姐待自己也不差。犹豫了半天,他还是勉勉强强地道:“多的没有,就一千两吧。”
朱轩姝心花怒放,这比现在自己手里头的银钱加起来还多!却还嫌不够,一脸的嫌弃,“才这么点儿啊?能抵什么用?你知道的吧?漳绒可都是生丝织的。生丝,那得多贵?”
“那你说多少?”朱常治心里在滴血,一千两啊,不少了!
朱轩姝垂眼,抿了下嘴,把笑意给忍住。“五千两。”她见瞪大了眼睛的朱常治快跳起来了,赶紧安抚,“对你来讲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儿,手足之间还计较这些?生分了。”
朱常治磨着后槽牙,他这辈子就是叫这个姐姐给吃定了。“得得,五千两就五千两。”就当是请神出门了。他从荷包里掏出个小钥匙去开抽屉,心头滴着血,“给你。”
朱轩姝一把抢过,“就知道治儿财大气粗。”目的达成,“好啦,我也知道你忙得很,就先回去了。飞白说了,今儿晚上要吃我亲手做的汤,得早些回去准备。”
朱常治看着她杵在自己面前就烦,“走走走,早些回去,你家熊御史还在家里头等着呢。”
五千两啊!
真是心疼死自己了。
朱轩姝回了家,点了点银子,凑了统共六千两叫人给漳州的朱轩媖带去。煲汤的时候,她心里还想着年后能有好多好多银子飞到自己怀里来。
朱轩媖没想到这个妹妹竟这般能耐。她看着信,再看看桌上放着的六千两银票,咽了咽口水。
漳州虽沿海,还有个月港市舶司,到底也不算顶繁华的地方,人工、宅子都便宜。这六千两,足够自己开上十个八个织坊了。
朱轩媖倒是没想一开始就铺得太大,自己并不懂行,要是回头将钱全都给折进去了,就得不偿失。所以只预备先办个十几人的小织坊。回头和史宾一说,却叫人笑话了。
“夫人不知道,这花楼机得两个人才能操作。漳绒、漳缎织得也慢,一日不过一寸多一些。”史宾忍笑,拿指头比了比,“就差不多两个指节那么多。”
朱轩媖愣住了,“一日,两人,一台织机,就、就,就这么点?!”
天呐!难怪在京中的时候,这漳绒价钱高成那样。也实在太费功夫了。
“是啊,”史宾点头,“若是十几个人,且不算管事,十二个织工,六台织机,一日也织不到一尺。”
朱轩媖木着脸,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当时太过冲动了些。不知道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史宾想了想,“夫人是想补贴家用?”
“是这念头,毕竟家中没什么进项。”对着史宾,朱轩媖倒是没什么顾忌。她到底是做过公主的人,虽没了头衔,也并非就不是当今天子之女了。而史宾却依旧是天子的家奴。
史宾沉吟了一番,这个倒是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史宾想要的,是通过朱轩媖建办织坊,逐步建立起当地独有的织坊营生来。现有的织坊规模,实在供不应求。他朝有些恼火的朱轩媖看去,心里度量着,能说服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夫人想来是因头一次做营生,心里没底,念着先小打小闹,便是亏了亏不到哪儿去?”见朱轩媖点头,又道,“可大也有大的好处,风险大了,赚的也多。”
史宾心里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揣测说出来。“不少商贾都借着朝廷五十税一、三十税一的商税而大赚银子。夫人且看这福建商帮,大商贾不多,几乎都是小商贾,他们能在福建一带起来,主要还是靠的这个。”
“我想着,再过几年,待朝廷开了各处市舶司,必会提高商税。”对于这一点史宾很笃定,“届时恐怕就没现今这么好赚银子了。”
皇太子说服阁老开关,不就是惦记着商船课税吗?若是眼见着商税压过田赋,或是与田赋持平,哪里会不提高商税的道理?大明朝的商税本就低得不可思议。
朱轩媖不解,“这是为何?”心里又觉得有些别扭,“这等钻律法的空子……不大好吧?”
史宾笑道:“就像朝廷不许与倭国来往一样,不照样有商贾冒着杀头的风险前往售卖货物,赚取银两。只要按着律法,不少朝廷一个铜板,又有什么可顾忌的?”
朱轩媖心里天人交战,再回头想想家中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一咬牙,“行!就听你的。”
史宾点头,“那我就去准备了。”又道,“这几日还请夫人多多研习漳绒的织法。虽说不是非得自己亲自上去织,可得懂一些。织工总有偷奸耍滑之辈,若是自己不懂,免不得被人给骗了。”
“好。”朱轩媖深吸一口气,想着回头就上徐光启的书房里头翻翻看,有没有什么相关的书可看。这时候却又是庆幸自己幼时在宫中长大,能断文识字,漳州女子大都不识字,便是有心想学些东西,也不易。
史宾又同她说了一些事,就去着手准备起来。他有天使的身份,又在漳州当地的商帮中名气斐然,所以办起经商的手续来,并不麻烦。漳州当地的官府不想为难,也不敢为难。
宅子是好寻的,只史宾心里想着不能离朱轩媖现在的家太远,毕竟是个妇人,家里头还有孩子、家务事要料理。织工也好找,只熟悉的需要花重金去从旁人那里挖过来。
史宾前后跑了十来天,就基本将事情都落实了。他领着朱轩媖去织坊里头看的时候,后者还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
织坊里头还没人,只摆着簇新的织机。朱轩媖望着敞亮的织坊,眼眶通红。她慢慢走过每一台织机,略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拂过。空气里漫着新鲜的木头香气,是新织机的味道。这里还没有人什么人,走路的脚步声也会响起回音来。
一切都让朱轩媖心里高兴。头一回,这是自己主动伸手去要的。就是嫁给徐光启那回也不算,那是自己为了给父皇母后分担心忧,才提出来的。
原来自己主动得来的感觉有这么好。朱轩媖心里感慨道,难怪还在京里的时候,每每见着姝儿,她脸上都带着发自心里的笑。她现在一定同熊御史过得很开心吧。
史宾慢慢地走近她,轻声道:“明日一早,织工就会来上工。什么时候来看,怎么管,还得夫人自己拿个主意。”他看了看这织坊,“虽是我有帮忙,但到底是夫人出的银钱。”
朱轩媖带着哭音儿“嗯”了一声,平复了下激动的心情,转过来问道:“往后有事儿,还能请教公公吗?”
“这个自然。”史宾笑道,“管事我也给夫人请好了,织工同管事都是妇人,虽性子有些泼辣,可能略有些难管。不过没有男子,夫人行事会方便许多。”
朱轩媖微微下蹲,向史宾行了个福礼,“有劳费心了。”
史宾赶紧将人扶起来,“可受不得这礼。”又问,“夫人可想好了,先织漳缎,还是漳绒?”
漳缎和漳绒却是有区别的,绒花缎地为漳缎,绒地缎花为漳绒。看起来不过一字之别,可实际上在织的过程中,花楼机是需要进行调节的,织法也有不同之处。
朱轩媖这几日看了好些书,又将自己从京中带过来的漳绒、漳缎质地衣裳拿出来做比较,心里还是没个定数。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问史宾。“这漳绒和漳缎,在大明朝外头,哪个更卖得起来?哪个价更高?”
既然选择了做商贾,那就得改了自己过去的想法,断不能束手束脚,将手足给自己的银钱亏了。自然哪个赚钱,就做哪个。
史宾道:“却是差不多,不过相对而言,漳绒更卖得好些。倭国人更喜欢漳绒,价也愿意给的高。”
“既如此,便先以漳绒为先。”朱轩媖看着织机,又道,“若是织机坏了,回头寻何人来修?”
这个也是需要考虑的地方。史宾也早已给她安排妥当了,“织机是从何家织坊买的。回头坏了,让管事去说一声,自然有人过来。”
朱轩媖又问了一些自己没弄明白的事,待一一问明,便心满意足地关上屋门,同史宾一起离开。
回了家,一晚上没歇好。想着第二日织坊就开张了,心里头又是慌,又是怕,又是高兴。得亏徐光启睡在火器研制营里头,没回来,否则这晚上可不得消停,压根儿睡不好。
第二日一早,没睡多久的朱轩媖就在天色将明的时候起来了。她亲自下厨做了一些面食,哄着两个打哈欠的女儿吃了,将她们拉到跟前细细叮嘱。“往后娘就要忙起来了,但有事,叫王嬷嬷上织坊去寻娘。”
徐佑珠迟疑着问道:“娘……是不要我们了?”
“怎么会。”朱轩媖笑了,轻轻摸着女儿的鬓发,“娘要为了往后你们过得更好,努力去赚银子。”嫁妆够多,到了夫家才不会被人瞧不起。她哄着女儿,“你在京里的时候,看人家姑娘穿金戴银,心里羡慕不羡慕?”
徐佑珠想摇头,又觉得骗人并不好,红着脸默默点了头。
“所以呀,娘去给你们赚来银子,买花儿戴。往后就叫旁人来羡慕你们。”朱轩媖定了决心,必要做好此事。她将家中的事儿都托付给了三个妇人,自己收拾了一下,披了外袍就上织坊去了。
她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在门口就听见里头织机的响声。不由脚下加快了步子走进去。
管事的妇人在门口坐着,时不时扭头进去看织工有没有偷懒的,见一个打扮整洁素丽的妇人过来,起身问道:“敢问夫人是?”
朱轩媖微微一笑,“我姓朱,乃是徐氏妻。”她眼睛朝里头扫了一眼,又回到了管事妇人的脸上,“也是这织坊的东家。”
妇人赶紧行了福礼,“原来是东家,快里头请。”她将朱轩媖迎进去,跟在后头一路介绍。这个是原本李记漳绒铺子的织工,顶熟练不过。那个是吕家织坊的人,别看年纪小,手脚麻利得很。
朱轩媖边听边点头,并不出声打断。她时常在熟手的边上驻留,细细看着她们的动作。心里不免又想起专供天家的江南织造局。听说缂丝也是一日才得一寸的贵重衣料,只不知缂丝所用的织机是不是也这般。
今儿是上工的第一天,史宾出面谈的月钱,给的算是很丰厚了,织工们并不敢怠慢。于她们而言,比起在家里头,倒不如出来寻活计做,既能补贴家中,自己腰杆子也硬。
朱轩媖看了一回,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的确就像史宾说的,织的太慢了,若要得一匹,怕是要许久。朱轩媖最后还是偏向于保守,只请了三十个织工,买了十五台织机。今日起织,到织完也不过才十五匹。
实在太少了。朱轩媖在心里划拉着,将生生丝的成本,织工的月钱,还有宅子的租钱,买织机的银钱一一算了遍,再对比卖一匹漳绒能得的钱。算来算去,都觉得今岁想要回本太难。
这时候却又想起了史宾先前说的商税之事,心里不免松了一口气。得亏朝廷的商税收的不多,否则头几年尽亏了本。
她的目光在织机和织工上梭巡着,这要是想法子改良了织机,能织的更快些便好了。漳州织漳绒的,并不独自己一家,若是速度不够快,哪里来的能耐同旁人去争。那些人可都是福建商帮里头的,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自己刚入门,哪里比得过。
偏朱轩媖还不愿降价卖,否则兴许能卖快些。不过就是快,也织不出那么多的漳绒。
火器研制了有些日子,好歹算是有了一点点小成果。徐光启决定偷闲,给自己放个大假。他也是许久不曾陪朱轩媖了,心里对妻子新筹办的织坊也颇是好奇。
孙元化和张焘就没那么好的福气了,被先生留在营里头继续研究火器。张焘还好,虽然觉得辛苦,但比起之前仅仅研究书本上的东西,的确亲手接触、研究火器学的更多。孙元化性子略微跳脱些,又不敢顶撞先生讨休息,只得哀怨得看着徐光启放假。
徐光启好不容易得了休息,满足地睡了一夜,起来就见朱轩媖若有所思的样子,手里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
“这是怎么了?”他笑道,“才新建了织坊,也不见你高兴。先前不是一直巴望着的事儿吗?现下成了反倒不高兴了。”
朱轩媖摇头,笑道:“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她放下手里的木梳,坐到还未起来的徐光启身边,“只是近来念着,是不是有什么法子,可以改良织漳绒的花楼机。”她皱了眉头,“这一日只一寸多,也太慢了。史宾还等着呢。”
“原是为了这个。”说起这些,徐光启就来了劲,“回头晚上织工都回去了,我去织坊看一看。”
朱轩媖却笑了,“也是,正好求着你了。”她贴上徐光启,“若真能改良了织机,夫君可是大功一件。”
徐光启被夸得有些飘飘然,又想起一事来,脸色微红。“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你商量。”他坐正了,方道,“我这几日算了下,研制火器的银钱怕是有些不够用了,可又不好这么快就同人伸手去要钱。你看……这要是你的织坊有了盈利,能不能、能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朱轩媖笑道,“利民利国的好事,但有了银钱,我也愿意给的。”她有些得意,“你是不知道,漳绒一匹能卖多少银子。”她向徐光启比了个手势,“这么多,史宾开的价。”
徐光启心惊,“竟有这许多?!”抚着胸口叹道,“怪道江南织坊多,的确是一本万利的事。”
“哪里来的一本万利。”朱轩媖飞了他一个白眼,“那是空手套白狼,海寇干的才叫一本万利。”她耐心地算着成本给徐光启听,“福建的蚕丝虽不少,可质地并非上佳。我现下用的丝,都是花了大价钱从浙江运来的。苏州的倒也好,只远了些,价更高。”
徐光启咋舌,“我虽是沪县人,只知江南多产丝,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门道。”又问,“你的丝自何处买的?”
“嘉兴、嘉善那一带,哦,就是初阳的家乡。”朱轩媖踢了鞋子,也坐上了床,“虽然杭州丝多,但都是从那边儿运过去的,中间还有一层利,不如直接从当地的蚕农手里头买划算。”
为了能节约成本,朱轩媖是做了不少功课的。“现在的丝,我都是托了史宾给我带的。他虽主要是去外海,同外夷做营生,但另有几队小商船是专门跑大明朝沿海一带,赚的少,但一来一回比外海容易。”
徐光启听了连连点头,看着朱轩媖的目光都和以往不一样了。“看来往后我还得真当个吃软饭的,得靠我家媖儿养着了。”哄着朱轩媖说了会儿话,又打了包票,“今晚我就同你上织坊去瞧瞧。”
织漳缎所用的花楼机是现今大明朝最好的织机,织造时需有挽花工和织工一上一下,互相配合。单独挂置经线的方式,也可以说是花楼机独有的了。
朱轩媖替徐光启举着烛灯,让他能仔细研究织机的构造,嘴里抱怨道:“若是能改成一个人就能织的,怕是要方便许多。”
徐光启并不懂织造布匹,虽然看了织机,却也是不大有头绪。他想了想,“明日可以让我在外头看着吗?我想知道织工究竟是如何操作的。”
这个却是有些难了。织工都是妇人,并不好见外男的。朱轩媖却是另想了个法子,“我这织坊恐是难办,不过却是可以去寻了史宾。也是有男子为织工的。”
“行。”徐光启拍了拍手,“这几日我就先将这事儿给办了。”他心里大致有了数,“回头试一试再说。”
朱轩媖应了一声,将手里挂着的外袍递给他,“外头风大,冷的很,快穿上。”
徐光启从她手里接过衣服披着,叮嘱道:“你也别太为了这事儿操心,自己个儿的身子又不好,仔细病倒了,叫我心疼。”
“知道了。”朱轩媖轻咬着唇,朝他投了个秋波。
徐光启是个想到什么就去做的人,如火器,那是没有条件,接触不到,也进不得神机营去看,只能靠不断得专研书本。织机却是又能看,又能摸,只了解了其中的关窍,心里就有了数。
拉着学生一起试验了一月,徐光启就将现有的花楼机改良了下。“时间有些紧迫,火器这边不等人,只能暂且如此了。”
新改良的花楼机并不能完全仅由一人操作,但比起先前已是快了一倍有余。徐光启将火器所用的熟铁制成模板,代替原本的线制花本,这样一来,挽花工就省了许多力气,割绒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史宾从中看出了门道,主动找上了徐光启。“你看这模板,是不是可以一次做许多出来?”
徐光启不通商经,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以是可以,就同制造火器一般。”他指着火器打比方,“比方说制这佛郎机炮,炮口小一些,大一些,这炮弹就没法子用了。”
“那恐怕往后不需费心火器的研制费用了。”史宾微微一笑,“这等法子,便是开了天价,也自会有织坊的东家来买。”
徐光启听说可以自己赚的火器的研制银钱,忙问:“这怎么说?”又一想,却是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将这花楼机的改良方法,拿去卖银子?”觉得不可思议,“这也行?!真会有人买?”
史宾很肯定,“会!”他道,“漳绒价高,商人趋利,岂有不下血本之理?”又拿起新制的花楼机模板,“铁质模板,虽然价高,可用过一次后,还可以重新冶炼,并不算浪费,后续的成本也并不高。可以一试。”
徐光启正为了研制的银钱头疼呢,听他一说,便道:“那公公只管了去寻人买,模板的花样、制作,都是可以做的。”
“好。”史宾笑眯了眼,“往后就有劳徐公了。”他自火器营向徐光启告辞,又去了一趟水师营见方永丰,“可有消息了?”
方永丰摇摇头,转身将一个东西拿出来递给史宾。“不过今日早上,有人在海边拾到了这个。”
史宾看着那被海水浸泡得褪了色的红色布条,紧紧攥在手里。这是他送给林海萍的盔甲,岂能不认得。抖着声音道:“我还是那句话,见不着尸体,我就权当她还活着。”
“我知道。”方永丰别开脸,“我已着人上马六甲一带去问了,就不知能不能用银钱撬开佛郎机人的嘴。”
史宾咬牙,“再多的钱都行,只要能问得下落,我来出这银子!”
两人没什么好心情,再不愿多说话。史宾红着眼,从营中出来,眺望着海滩。海浪一**地拍打着沙滩,近处看,很是浑浊,带着泥沙。放远了去看,又觉得这海清澈无比。
“海萍,你快些回来。”史宾的语气很温柔,“漳州的商事越发繁荣了,往后你最喜欢的漳绒可以尽穿个够。等徐公将新式火器研制出来,我们就再不用见了佛郎机人掉头跑,凭你的性子,想打就打,打够了,我们再回来。”
“若是你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所以,你快些回来啊。”史宾咬着牙,将手中的褪色红布仔细收进怀里,掉头离开这里。
果然如同史宾料想的一样,徐光启研发出来的花楼机模板在当地织坊大受欢迎。不独织漳绒、漳缎的商户想要,旁的织坊也想用。对徐光启而言,不过稍稍改变了制法,很快就能做出来,一时之间竟有些供不应求。
徐光启算是尝到了甜头,有了银钱后,越发埋首于火器的研制中去。
由漳绒织造速度的改变,福建当地的蚕农眼热江浙的丝质,纷纷想法提高本地丝质,从江浙丝商手里争肉吃。进而桑农也转入其中,从江浙购买优良桑种在本地改良种植。
随着月港海事越来越繁荣,朝廷宣布重开浙江明州市舶司。比起福建,浙江的私船更多,而今有了朝廷的官方市舶司,他们也不再铤而走险地选择行私船,勾结海寇,纷纷在市舶司排起了长队,等着拿船引出海。
自然也另有一些对市舶司收税嗤之以鼻的。他们是连那点商船课税都不想给,照旧私下与海寇勾结,行自己的私船。
朱常溆知道这些,不过却没有出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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