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第177章(1 / 1)

刘带金和朱轩姝对视一眼,不等殿下出声,就告罪自马车上下去。;l+

朱轩姝绞着帕子,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有出了什么乱子,可别是什么大事。眼瞧着就要开甲辰科会试了,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出事,聚集在京师的天下学子又该对父皇和太子口诛笔伐了。

刘带金提起裙裾,从马车堆里头灵活地穿过。走到最前面,看着一群人正围住,周围的马车也都纷纷避开,让出了位置。她从人群中挤进去,好不容易找了个能下脚的地方站定,探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地上躺着一名浑身站着血污的学子,已是人事不省。另一个站着的学子被簇拥着,很是不知所措的模样。

刘带金皱眉,眼睛一转,却见人群中走出一人来。

还不等那人走近,那学子就叫道:“非学生也,乃是此人蓄意挑衅!”

男子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学子的手臂。学子想要挣开,却发现此人力大无比,一时竟奈何不了他。“你、你是何人?!岂能对当今举人动粗?!”

“举子?”男子冷笑,“举子就了不得了?我当年做督学的时候,你还不知可曾考中童生呢。”说罢,松开手上的力道,将那学子的手丢开,蹲下|身去看地上那位。

他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皱了眉头,将人一把抱起,想上医馆去。可周围叫人围住了,四处又是马车,他横抱着人,很不好走。

刘带金见那学子的衣着,并非上等衣料,想来家中绝非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再看着那名口中喃喃念着“督学”的富贵学子,当下就觉得是以富贵欺人,心里也有些不高兴起来。她向那男子招招手,“这位大哥,奴领了你去寻医馆。”

待男子走近,刘带金却觉得有几分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

男子将手中之人小心地抱紧了,冲刘带金点点头。“有劳带路。”

人群分开,让他们能走出去。

那学子嘴里念了半天的“督学”,冷汗自额上之流。自己竟是得罪了当朝大员!这、这,会试真能考中了?虽说阅卷时,是糊了名字的,可最后仍然还是要揭开了看名字。若是自己叫人给惦记上了,就是到手的进士都没了。

思及此,不由脚下一软,登时就跌坐在地上。

与这学子一起的同窗此时围了过来,将他扶起来。“我看方才那人颇为面熟。似乎……真的在南直隶做过督学。”他咽了咽口水,有些后怕地冲刘带金一行的背影看去——已是叫人群给遮住,根本瞧不见了。

“真、真的是督学?”学子本还怀抱了一分希冀,盼着对方不过是随口说的诓骗之言。

他同窗不断地翻着脑海中的记忆,最终面色煞白地道:“是了,确是他。”他恨恨地拍了一下学子,“你呀,偏要逞强,同人争什么第一。现下可好了,倒是得罪了阎王爷。”

学子的脸越发苍白了。他抓着同窗的衣襟,抖着声音问:“你、你快说,那人究竟是谁?!”

“是当年考中了文武双解元的熊廷弼!”同窗将他扶起来,赶紧离开人群,压低了声音道,“你忘了,当年南直隶还出过一起督学杖责童生,将人打死的事儿?那就是熊廷弼干的!”

他抚着胸口,叹道:“幸好熊廷弼自打那次事后,就叫人给弹劾了,又因丁忧,自南直隶走了人。现在在京里,应该是等着补官,否则今日你还真得罪了朝廷命官,往后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可提起熊廷弼,他语气中还带着几分艳羡,“自古以来,能得文武双解元的,也唯其一人了。可惜……”

其性太过刚正暴躁。虽之后弃武从文,可骨子里到底带着武人的粗鄙。

童生,那可是将来的秀才、举子、进士,国之栋梁。竟因罪就将人杖死在堂上,实在太过分了。

学子软了腿,倚着同窗几乎是拖着往前走,“别、快别说了。”话音刚落,他就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同窗念及自己是靠了这学子家里头接济,才能继续念书的。现在也不好将人就这么丢着不管,只得半拖半抱地带回落脚的客栈去。

朱轩姝在马车里等了半天,都不见刘带金回来,正想着是不是让车夫去看一看。她今日是微服出门,并未叫侍卫跟着。不过是去庙里祈福,能出什么岔子?就连吴赞女都给留在了公主府。

可一旦连车夫都走了,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朱轩姝有些害怕,出门在外,会发生什么事,到底还是说不准。正犹豫,却见帘子被人从外头挑开,一个抱着人的男子映入自己的眼中。

朱轩姝下意识地去看,心中不由惊呼。好一个伟男儿!

挑着帘子的刘带金轻咳一声,朱轩姝赶忙用帕子将脸给遮住了,又有些舍不得看不见熊廷弼的模样,将帕子稍稍往下,露出一双眼睛来。

这个人,和父皇、自己的弟弟们都不一样,也和自己偶然见着的朝臣们不一样。大明朝绝大多数的男子都是文文弱弱的模样,虽谈不上被风一吹就走,可要叫他们舞刀弄枪,怕是连刀枪都握不住。

朱轩姝抿着嘴,看着熊廷弼抱着人轻松上车,将受伤的学子放在车中。

肩背宽阔,面容方正,眉眼间自带了一股正气。

“叨扰了。”

就连浑厚的声音都这么好听!

朱轩姝觉得自己的心就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她侧过身子,放下了手中的帕子,双手按在心口。

跳得好快。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烫的很。

刘带金跟着上车,帮着熊廷弼一起料理学子的伤势。“殿……小姐,这人伤得有些重,能不能调转了车头先去医馆?”

当然能!朱轩姝现在巴不得能多看几眼熊廷弼,当下就应了。她胡乱了答应了一声,深呼几口气,将帕子围着脸,重新转过身子来。

熊廷弼正认真地为那学子擦着汗,一手搭着人的手腕,似乎是在为他把脉。

朱轩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赶紧清了清嗓子。“这学子的伤势如何?”

熊廷弼抬起眼来,却见一双灵动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自己。便是见不着这女子的全部容貌,他也能知道这帕子遮住的乃是一副倾城之颜。

发现自己和人家对上了眼,朱轩姝赶紧垂目,收回了视线,唯恐自己的心思叫人看出来。

熊廷弼见对方收回了目光,也自觉这么盯着一位女子看很不妥当。他别开眼,面朝着车壁,道:“平时太过孱弱,需得速速送去医馆,叫大夫诊治。”

朱轩姝点点头,又想起人家正对着车壁,看不见自己的动作,“那就让车夫快些掉头去医馆。”

刘带金专心地照料着昏迷中的学子,并没发现马车中的气氛有些怪异。

朱轩姝有心想和熊廷弼攀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不断偷偷拿眼去看了一回又一回。

熊廷弼乃习武之人,对周遭的事物敏锐得很,自然发现了朱轩姝的小动作。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心里默默背诵着《大学》,希望自己可以借由圣人之言而静心。

朱轩姝眼尖地看到熊廷弼腰间佩着的饰物,羞答答地问道:“这位……大哥,可也是读书人?”

刘带金直起身子,将手中脏了的丝帕丢去边上的竹篮子里,替熊廷弼答道:“方才听说,曾为督学。”她转头向熊廷弼道,“还未请教名姓。”

“敝姓熊,曾为南直隶督学。”熊廷弼转过来,对刘带金一笑,“不知二位是哪家府上的女眷?”

朱轩姝心里默默地将督学,和熊姓记下,想着回头去问弟弟这人到底叫什么。她趁着刘带金要自报家门时,暗暗地踢了一脚,冲看过来的刘带金使了个眼色。

刘带金会意地点头,看来殿下并不想暴露身份。“我们是直隶人,我家……”她看了眼紧张的朱轩姝,“我家小姐,是到京里来走亲戚的。”

朱轩姝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坐得挺直的熊廷弼,“我……奴家姓朱。”

“原来是朱小姐。”熊廷弼一笑,“朱乃国姓,大善。”

朱轩姝被这笑容给击中了,就连手里的帕子掉了都没发现。她身边的刘带金赶紧将帕子捡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贴在她脸上。

不过短短一瞬,熊廷弼就看见了朱轩姝的样貌。他扫到一眼后,就飞快地垂目,转过脸去。

果真就如自己想的那样,是个勾人心魄的好容貌。

刘带金在宫里服侍了郑梦境多年,什么样的阵仗没瞧见?就连朱轩姝都是她看着长大的,眼下这副模样,就和宫里的娘娘向陛下撒娇吐露爱意的模样一般。

不,甚至更甚。这样的迷恋目光,刘带金甚至不曾在郑梦境的身上见过。

看看熊廷弼,再看看朱轩姝。刘带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闭上眼。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只盼着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过后就给忘了这茬才是。

后头一路,朱轩姝拼命想着话题,能再和熊廷弼说说话,都叫刘带金不动声色地给拦了下来。

将学子送到医馆后,刘带金二话不说,就拉着恋恋不舍的朱轩姝回了公主府。

“殿下!”刘带金觉得自己不得不向云和公主说明白,“那位补了官后,就是朝廷官员,和殿下不会再有任何交际了。”

朱轩姝瘪了嘴,“我知道。”她把玩着腰带,“太|祖定下的规矩,凡外戚不可任官职,连带着一家子都不行。要不然大姐姐的婚事,先前就不会那么麻烦了。”为了能让徐骥考科举,甚至还除了籍。

“我就……稍微……那么……一下。”朱轩姝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很短的距离,“那么一下。那样的好男儿,谁见了不喜欢啊。”

刘带金板着脸,“奴婢就不喜欢。”她叹了一声,无奈地对朱轩姝道,“殿下合该看清了自己的身份才是,什么人该入眼,什么人不该入眼,心中都要有数才行。”

“我知道啦,不就那么凑巧遇上的嘛。”朱轩姝拉着刘带金的手,冲她撒娇,“好嬷嬷,你回了宫可别同母后父皇说,回头定将我叫到宫里去好一顿骂。我最怕母后生气了。”

刘带金看了看她,“怕还这么做。”

“这……情生,不由己啊。”朱轩姝双手捧着脸,“要是高玉海是这个模样,我才舍不得和离呢。嬷嬷瞧见了没有?那身段,那声音,还知礼。到底是进士,还做过官儿,知进退。一路上他都没正眼看我,人也离我远远的。这要是换做姓高的,早就蹭过来了。”

刘带金恨不得拉着朱轩姝一顿狂摇,好将熊廷弼从殿下的脑子里头给摇出去。“殿下再念叨,奴婢入宫可得同娘娘说了。”

“别别,别呀。”朱轩姝噘嘴,“不过偶遇罢了,哪里就能真的成就了一桩姻缘呢。”她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只有自己才能听到,“也得看菩萨乐意不乐意不是。”

刘带金没听清后头那句话,问道:“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朱轩姝摇头,“我方才说,盼着这位熊大人补官后,能继续为百姓造福,为父皇效力。”

刘带金满意地点头,“殿下说的很是。”又不放心地叮嘱,“可万万不能再想着些绮念了啊。熊大人也不会同殿下继续交往下去的。人家往后还有大好的前程呢,岂能就被耽误了。”

这时候朱轩姝心里就得意起来了。所以方才没让叫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呀。她向刘带金打包票,“嬷嬷放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明镜儿似的。”

刘带金对她这话很怀疑。“今儿奴婢就先回宫去了,殿下……”

“我就呆在府里头,什么都不做。”朱轩姝亲自将刘带金送出去,嘴上求着饶,“好嬷嬷,可千万别同母后说啊。”

刘带金点头,“殿下就放心吧。”

转头到了郑梦境跟前,就把朱轩姝给卖了。

郑梦境一口茶从嘴里喷出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刘带金,“你说什么?”外殿君臣的商议声传了进来,她赶紧捂住了嘴。等心里的激动消下去些,才压低了声音问:“姝儿看中了一位文臣?”

“可不是,能做督学的,怕是品级还不低。”刘带金很是无奈,“这要是旁的人,便是赴考学子,看中了,也就看中了。偏生……是个官儿。”

郑梦境“啧”了一声,“这事儿先别叫旁人知道。”

刘带金点头,“哪里能敢呢。奴婢回宫前,特地叮嘱了赞女,叫她这几日好生将公主给看住了。”

“这就好,赞女做事,我还是放心的。”郑梦境点点头,往腰后头塞了个隐囊,不由皱了眉犯愁,“你说,怎么姝儿的婚事,就、就这么波折呢?”

从挑驸马前,这孩子就一直不愿成婚。好不容易嫁了出去……当然,高家的事儿,他们这做长辈的也有不是的地方。可姝儿难道就做对了?多少公主出嫁,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偏她这个磨人精!

刘带金是一直看着朱轩姝长大的,她此生也不想着成婚生子,便在心里将几个皇嗣当作是自己的孩子看。现下听郑梦境提起,也不由犯了愁,“打小就盼着殿下能有份好姻缘,却偏偏诸事顺遂,就这件事,菩萨不肯叫人心里安生。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发慈悲。”

提起女儿的婚事,郑梦境就愁得不行。她觉得自己头上那成片成片的白头发,八成就是叫这件事给愁白的。现在心里头都慌了,这大的是这样,该不会小的,也是这个样儿吧?

朱轩媁的出生,要比前世晚了许多,生辰八字早已改了,就连命运也不一样了。她是绝无可能再嫁给冉兴让的。

“愁完了大的,还得愁小的。”郑梦境托腮,两眼发直,“真真儿女都是债。”

在外头商议完的朱翊钧走了进来,“又是那个不安生的惹你生气了?”他走到郑梦境的身边坐下,将人揽过怀里,“让朕猜猜。一定不是溆儿,他成日在朕跟前杵着呢,有点儿不对劲朕都知道。媁儿最近爱粘着太子妃,乖得很,肯定也不是。是治儿,还是姝儿?”

刘带金福了身子,无声地退了出去。

“哪个都不是。”郑梦境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就知道瞎猜。”

朱翊钧不信,在心里比着大女儿和小儿子。云和最近乖得很,那就是常常跑出宫去的朱常治了。他眯了眼,“是该给治儿挑人了。得有个厉害的媳妇儿管着他才好。成日地不在宫里呆着,就知道混跑。朕和溆儿都不知道给他背了多少黑锅。”

提起儿子的婚事,郑梦境就舍不得了。她坐起身来,挽着朱翊钧的胳膊。“可别,就是再晚几年大婚也成啊。”她噘了嘴,泪光涟涟,“这一成婚,就得封王,然后就藩。奴家心里舍不得。”

“再晚几年嘛,”她赖在朱翊钧的怀里撒娇,“便是成日不在宫里,还不是奴家想见就见了?哪回治儿敢不从宫外回来的?一旦就藩,就是再近,却也见不着了。”

朱翊钧哪里就舍得儿子离开,“好好,都依你。”太子没少在他身边敲边鼓,人在义学馆待得好好的,在民间也有了些民望,却是为天家做了不少事。

郑梦境见得逞,立刻就笑开了,“就知道陛下最疼奴家。”又在他脸上亲了下,“也疼孩子们。”

刘带金在门口朝里头看了眼,木着脸收回了目光。

果真和公主看那个熊廷弼的模样一般无二。

真真是母女,亲生的。

朱轩姝这几日除了去庙里给胡冬芸祈福,就闲在家里头胡思乱想。

这春闱,就快开始了吧?也不知道那位熊廷弼……补上官儿了不曾。

朱常治到底是这个二姐姐一手带大的,只要朱轩姝一开口,就几乎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儿。不过半日,就把熊廷弼的名字给透露了。还将此人自小以来的事儿全都抖搂了出来,完全满足了朱轩姝的心思。

朱轩姝把下巴搁在手上,眼睛望着外头枝上不断跳跃着的鸟儿。

听说熊廷弼小时候家里穷得很,放牛维生,就和太|祖一样。呀,他们果真是有缘分。虽然就这么一丁点儿的关系,也是有缘分呀。一花一木,皆有因果的。

又想,南直隶被打死的那名童生,也是罪有应得,怎么就能全都怪在熊廷弼一个人身上呢。她就是最不喜欢学子仗着功名之身,胡乱编排。上回和离的时候,不知道多少风风雨雨的传言,都是从这起子人嘴里说出来的。最是讨厌。

手被下巴搁得有些发麻,朱轩姝又叠上了另一只手。

也不知道父皇会给他补什么官儿。如熊廷弼这样的人,文武双解元呢,就没听过。要是不叫重用了,自己可不依。

吴赞女立在一边,看着朱轩姝一会儿摇头叹气,一会儿望着窗外景色痴痴笑了,心里不免叹气。

难怪每次带金从宫里出来,都要好好嘱咐自己,千万要看住了殿下。这模样,的确不看住是不行的。她甚至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觉得一不小心就会闹出大事来。

吴赞女挺直了腰背,最近可不能轻易就让殿下出府。最好再让娘娘吹吹枕边风,将那熊廷弼调出京去任官,同殿下再见不着。不过方见了一面,还称不上有什么情意可言,等见不着人,日子久了,自然也就淡了。

朱轩姝看了好一会儿风景,腻到不行。这时她想起先前自己救过的那个学子,便问道:“那个赵姓学子,可好些了?”

“在医馆里留下了。”吴赞女上前将温茶递到她手里,“是个贫苦学子,到了京里还是住的破庙。医馆的大夫是医学馆出来的,见人可怜,就将人留在馆中,也算是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了。”

朱轩姝转了转眼珠子,“那……我去瞧瞧,可好?”她抢在吴赞女反驳前,道,“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救命之恩。不亲眼见了人过得好不好,我心里不踏实。”

吴赞女眯了眼,总觉得朱轩姝这话里有几分私心。

朱轩姝被她盯得有几分不自在,将视线挪开。“也好替宫里的父皇看看,究竟有没有什么民生疾苦。父皇出不得宫,底下人又惯会耍滑,对着他不说实话。我为天家女,自当做父皇在宫外的眼睛才是。”

“殿下有这份心,圣上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吴赞女想了想,还是决定同意了朱轩姝的小小要求。

不过是去医馆探望学子,总……没有那么巧的事儿吧?就真能撞上了熊廷弼?

吴赞女被自己这个不经意的想法震住了。

可若真遇上了,那就是缘分了。菩萨要给殿下的缘分,就是他们这些凡人想拦也拦不住。

吴赞女想开口阻拦,却见朱轩姝一扫方才的无聊,整个人都精神奕奕的,吵着让侍女赶紧去备车。她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给重新咽下去了。

菩萨给的这个缘分,是好还是坏,大概只有菩萨心里知道了。可在自己看来,这不过是段本不该存在的孽缘。

朱轩姝坐在车中,按捺着雀跃,不住地问着外头的车夫,究竟离医馆还有多远。吴赞女好多次出声安抚,只道是快到了。

朱轩姝几乎在里头坐不住,挪了好几回屁股。自小就在宫里头浸淫,训练出来的礼仪,几乎都没了影儿。

到了医馆,朱轩姝赶紧从车上下来。她抬头看着医馆的牌匾,在心里想道,若是今日还能再见,便是菩萨给自己的姻缘了。不管说什么,她都要牢牢抓住。她闭上眼,定了定神,在吴赞女的搀扶下走了进去。

受了馆中学徒的指点,吴赞女搀着朱轩姝去向了学子的屋子。还未进去,就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她虽然没见过熊廷弼本人,不过只要看身边的朱轩姝,就知道了究竟。

朱轩姝红着脸,不断地将耳边的碎发拨到后头去,又是清嗓子,又是整衣服。完了,悄声儿地问身边的吴赞女,“好嬷嬷,你瞧瞧,我今儿这么着,会不会太失礼了?”心里又庆幸,幸好自己今日决定要出府,也幸好时间赶得急,没顾着换宫装。

这下熊廷弼一定认不出来自己的身份。顶多就是个富家小姐。

吴赞女心中叹了又叹,认定了这是场无疾而终的感情。“好好,都好。殿下哪里有不好的地方?”

朱轩姝将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很是紧张地看了看门,见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嬷嬷可别在人前戳破了我的身份才是。”见吴赞女眼神一变,忙道,“我这是怕人知道了身份,不愿同我讲实话。”

得,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有什么可争的。吴赞女拿朱轩姝能有什么法子?她就和刘带金一样,打小看大的主子,同自家女儿一般疼爱。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盼着菩萨能将这份孽缘给收回去才是。

这真真的不是一桩好姻缘。

朱轩姝在门前站定,伸出手想敲门,又情怯地将手收了回来。反复几次,就连吴赞女也看不下去,主动替她敲了门。

里面的说笑声停了,继而传出衣服摩擦的窸窣声,还有鞋子摩擦的声音。

朱轩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就连大婚那天也没有。不仅紧张,还激动。同吴赞女一样,她也在祈祷,希望开门的时候,能见着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菩萨今日特别忙,又要听这个,又得听那个,偏是完全相反的意见。想来心里也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要帮谁。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闩被抽开。

外头的光亮透到了屋中,照得里面亮堂堂的。就好像黑暗地,只能堪堪见到前路的时候,突然叫人见到了能动心心弦的光明。

叫人见了心里只想感动落泪。

坐在桌前的熊廷弼又重新看到了当日的那双眼睛,一样的明亮、灵动,顾盼生辉。只那一次,这双专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就叫他再也忘不掉了。

自原配离世后,熊廷弼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开始跳动起来。这是一种,和原配成婚时,挑开头盖,完全不一样的心动。好像所有的人,所有的景象,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个女子,不断用崇拜和希冀的目光一下下地击打着自己的心门。

吴赞女没等赵姓学子看到朱轩姝的容貌,就赶紧用帕子将朱轩姝的脸连同眼睛一起给遮了起来。

熊廷弼心中生出遗憾来,若是能再看一会儿就好了。

或者,能一直看下去。这种此生都不会看腻的眼神。

吴赞女轻咳一声,提醒隔着丝帕望着熊廷弼出神的朱轩姝,“小姐,今儿不是特地来看赵举人的吗?”

“嗯,是来看……赵举人的。”朱轩姝觉得自己此时仿佛身处仙境之中,脚下踩的是云朵,眼睛里看的是桃林仙境。心跳声大得仿佛能叫所有人的听见。

见、见着了。他真的就是菩萨赐给自己的缘分!

她知道的,她就知道的!自己才不会真的孤寡一生呢,菩萨怎么舍得呢?

现下自己该说什么?手呢?手该往哪处放?迈的步子是不是有些太大了?哎呀,都是母后不好,听说文官最喜欢小脚,偏不给自己裹。不过好像也有不介意的?只不知他是喜欢哪一个的。

朱轩姝轻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唯恐自己的一双大脚从裙裾底下露出来,每次都只露个尖尖儿,绣鞋上的花纹若隐若现,越发勾人。

熊廷弼垂目,见着了绣鞋尖儿,心里漏跳了一拍,抬起头,那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呼吸一滞。

熊廷弼有些惊惶地挪开眼,不敢再看到任何与朱轩姝有关的事物。

吴赞女磨着后槽牙,恨不得现在就将朱轩姝的身份给曝光出来,好叫他们两个都能清醒清醒。

朱轩姝见熊廷弼别开头,心里有些沮丧。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赵举人的身上。“身子没有大碍吧?过几日就是会试了,可千万别耽误了。”

“多谢小姐当日搭救。”赵举人感激地行了大礼,“若非熊大人和小姐,别说会试,就是小命怕也保不住了。”

朱轩姝垂目,“没事就好。”她嚅嚅地想同熊廷弼说话,却又难过于对方的冷淡,同赵举人略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这位朱小姐,真真是个善心人。”赵举人望着朱轩姝远去的背影,不由看迷了眼睛。“若能娶得如此佳人,长夜苦读,红袖添香,也不算是苦事了。”

熊廷弼一改之前的和蔼可亲,硬邦邦地道:“身为学子,不思如何报效朝廷,偏在这等儿女情长上有所绮念。”

赵举人大惊,慌忙收起了心思,对熊廷弼作揖,“学生惶恐。”

“耽于声色者,何以成事。”熊廷弼冷哼一声,拂袖离开,“你好自为之。”

赵举人相送一送,却因熊廷弼走得太快而没送成,回了屋子,自觉愧对圣人、父母,还有举全村之力供自己读书的父老乡亲,当下拿出典籍又苦读起来。说什么这回也要考中才是。

熊廷弼越走越快,想着是不是可以再见一见朱轩姝。人家才走不久,应该还在门口吧?自己再走快点,应该能在医馆门口遇上。

他还没问人家住在哪里,自己、自己是不是可以上门叨扰?

医馆门口,正准备上车的朱轩姝不断地墨迹着,一会儿说想吃医馆边上点心铺子的点心,让吴赞女去买,一会儿又说对门的书肆好像有自己想看的话本子。等了又等,就是还没把熊廷弼等来。

“奴婢的好殿下,”吴赞女架着她,想要搀上车去,“殿下就在车上等着,奴婢去买便是。在外头这等露面,都叫人看见了。”

朱轩姝一脚踩着小杌子上,头不断地往后头看。怎么还没来呢?真的就见不着了吗?

这次见了,再等下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酱色的衣袍一角自医馆内飘出来。有些气急的熊廷弼扶着门框,望着正要上车的朱轩姝。

赶上了!

阳光下,回头的朱轩姝冲身后人一笑。

百媚而生。

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的会试、殿试都结束了。参与考试的学子急切地等待着放榜。

其中就有朱华彬的。这几天等着放榜,他吃不下,睡不好,整日精神不济。吴氏担心儿子,特地向公主府告了假,赶去义学馆照顾儿子。

先一步得知内情的朱载堉处事不惊,静待放榜。就是不知道进士名录,他对自己的学生们也有的是信心。要说赴考之人全都考中,那是天方夜谭,可能在三百多人中有那么几个是中了的,信心十足。

出人意料的是,甲辰科不知为何,竟比前两年多招录了一百名学子。这个比例让很多人觉得奇怪,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但对于赴考学子而言,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按照正常的收录比例,他们原是不可能中进士的。现在却是有了意外之喜。

其中就有朱华彬的。

要说他运气好,那是真好。甲辰科三甲,录取了两百多名,他在倒数第十一名。

中了!中了!

朱华彬抱着母亲喜极而泣。虽说三甲进士就是绝了日后入阁的可能,但朱华彬还是高兴万分。一直以来,他想的,就是能够为天子,为皇太子效力。而今一朝考中,终于可以迈出自己的第一步了。

吴氏高兴得只会哭了,根本说不出话。此时她想起了自己亡夫,“若你爹瞧见了今日,不知该有多高兴。”

朱华彬抹着泪,“娘,大喜的日子,别难过。”

“嗯,娘不难过。”吴氏用力擦了脸上的泪,“只要你往后一直都是好好儿的,娘就一点都不难过。”她扑在儿子怀里,用力地抱住他,“娘知道的,我就知道,我的儿子岂会是池中之鱼。”

朱载堉乐呵呵地取了钥匙,从库里取了银子出来。这是义学馆的规矩,凡是考中进士的,都有银钱作为奖励,激励没考中的人可以奋发念书。他将银钱一笔笔分好,当着馆中所有学生的面,发给考中的学子。

没考中的自然是眼红,可这钱也是实打实地赚来的。唯有勉励自己再努力,以期他日可以高中。

大学士们对着多出来的一百多名新进士头疼,哪里有那么多的官缺等着给他们补?每岁光是要补官的就不少了。偏这回皇太子上疏谏言,天子也点头应了,本就是利民的好事,谁还能阻止?

一旦阻止,自己就会先被举国学子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谁不想朝廷能多录取些人,万一那个幸运儿就是自己呢?这不就是断了自己的入仕之路。

朱常溆自请和阁臣、九卿一同授官。他见了每一位考中的学子,记下了他们的名姓,态度亲切得叫不少易激动的新进士当场哭了出来。

户部已上疏重启条鞭法,朱常溆和朱翊钧需要的人可太多了。现在朝堂之上党争之势渐消,却不是完全没有。他们需要构建起自己的新势力。

不过眼下,却有一件比扯皮是否重启条鞭法更为要紧的事。

万历三十二年六月,京师连降大雨,连续两月不曾停止。昌平的雨势之大,甚至浸坏了长、泰、康、昭四陵的石渠和陵墙。京城的正阳门、崇文门一带,城墙陷进积起的雨水之中七十丈有余。永平、保定、真定等诸州府,不知淹死了多少人。

朱翊钧身为天子,当即下旨取用太仓库十万两银赈济灾民,并冒雨前往天坛祭祀,下罪己诏。

所有人都盼望着这一场大雨可以停止。

身在宫外的朱轩姝也没闲着,她和几家要好的女眷商量了,在京中各处设立了粥铺,甚至亲自前往各处善堂探望灾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还未补官的熊廷弼一直若远若近地在朱轩姝身边,只要闲下来一回头,总能看见他在不远处,和自己一样忙碌着。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手抽筋,痛死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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