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对这个消息感到不可思议。昨天他还召见了张位怎么今天一起来就说人病危了呢?他顾不上更衣洗漱赶忙问道:“此事当真?!”
“确定无疑。”田义面色严肃“是昨夜犯的病张家人连夜向元辅求了手令,入宫来请的太医。”
郑梦境也顾不上女儿,趿拉着软鞋走到朱翊钧的身边,“可曾有让人去张府瞧瞧?”
朱翊钧沉着脸,“现在宫门才刚开昨夜应当只有太医去了。”又问道“为张位诊治的太医可回了太医署?”
“尚不曾,还留在张家只身边的医官太监入宫回报,说是不大好。”田义紧跟着转进去的朱翊钧“陛下,是不是着人出去看一看?”
朱翊钧催促着宫人给自己换衣服,“你亲自去一趟。”顿了顿,“今日免朝一日,先处理此事。”
“诺。”田义急促地迈着小碎步自翊坤宫出去。
两个主子的面色不善,令整个翊坤宫的气氛都凝滞了。宫人们大气不敢出就连摇篮里的朱轩媁都好似受了影响,不哭也不闹,只睁着眼乖乖躺着。
朱翊钧草草洗了把脸嘱咐郑梦境,“今日朕会有些忙,你自己个儿仔细些。”原还想让她派人去一趟张家,转念一想,小梦在这些事上向来比自己细心,倒用不着自己再叮嘱什么。
郑梦境披了件外衣,将朱翊钧送上了銮驾。往里走的时候,问着身边的刘带金,“你说这件事,太子会不会也得到了消息?”
刘带金细细想了想,“倒是不知,奴婢跑一趟慈庆宫去问问。”
郑梦境点头,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张位前世的寿数是多少,郑梦境已是记不得了。这个不是顶重要的。现下的问题是,原本还算稳固的内阁出现了裂缝。张位这次的病看来并不轻,也无法做到留职。那么,这个空,就得有人补缺。
郑梦境的心剧烈跳动着,将内阁中的人一个个算过去。首辅王家屏,次辅赵志皋,次辅沈一贯,余下的一个东阁大学士陈于陛,倒是不用太计较。
四人之中,最叫人担心的便是沈一贯。
沈一贯,沈一贯。
郑梦境方要跨过门槛的脚突然一顿,收了收,一脚踩在门槛上。身侧的刘带金赶紧将跌倒在地的中宫扶起,“娘娘,可摔着没?”
郑梦境白着脸,摇摇头。她的嘴唇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来了,终于要来了。
未来将会是继癸巳京察后,最激烈的一次党争。
郑梦境深吸一口气,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一次补缺的当会是沈鲤。这一位,于朱翊钧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曾为东宫讲官。为人刚直,公私分明。
而反观沈一贯而今在朝中上跳下窜,不断与江浙一带的官员勾连。他们两人之间的冲突,是本质上的,是性格导致的。
郑梦境不知道现在沈鲤在朝中担任什么样的职位,只知道这位一定还活着万历四十三年才过世。
“差人去同太子说一声儿,今日若是得了空,上我这里来一趟。”郑梦境咬着牙吩咐道,额头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方才那一跤,叫她崴了脚,钻心地疼。
刘带金迭声唤了人来,帮着自己一起将郑梦境扶上床,又自去叫太监请来太医给她诊治。
郑梦境从她手里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汗,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事情一定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坏,总有转圜的余地。现在的她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儿子在帮着自己。他们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总有法子的,总能有应对之法渡过去的。
“娘娘,快歇歇。”刘带金抽掉隐囊,让郑梦境好躺下去。她细心地为中宫盖好锦被,让边上的都人好生照看着,自己去了一趟启祥宫找朱常溆。
今日天子必会因张大人之事而心烦意乱,万不能去叨扰。娘娘伤了脚的事,只能同小爷说说。
不曾想,去启祥宫后,吃了个闭门羹。朱翊钧拉着儿子关起门来在商量事。刘带金放不下翊坤宫的郑梦境,急得跺了跺脚,只能反复叮嘱朱常溆身边的太监,又转回去了。
田义带着赏赐,在张家呆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立刻回宫向天子禀报。“张大人而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不过尚有神智。”他抬眼看了看面色凝重的朱翊钧,“看这情形,怕是不能理事了。”
朱常溆抬起头,无声地长叹。果然,事情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无论自己和母亲怎么将事态拉离原本的轨迹,仿佛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连着往未来既定的滚滚红尘中去。
朱翊钧点头,将自己刚才和儿子商量好后拟定的手令交给田义,“你加了印后,送去内阁,让吏部速速递交继任阁臣的名单。”
“诺。”田义上前接过,心里揣测着,不知道新任阁臣究竟花落谁家。
朱翊钧在殿中来回踱步,忽地停了下来,问着儿子,“溆儿,你觉得沈鲤如何?”
朱常溆觉得自己的心已是停止了跳动,他听见自己回答说:“沈鲤乃父皇的先生,为人刚正,入阁很是合适。唯一可虑的是,其年岁已是不小了。”
既然非得要走这一步,那就走吧。也可趁此机会,将野望甚大的沈一贯逐出朝堂,还归于原本的清净。
朱翊钧搓着手,“不错,沈先生今岁已是六十七了。”不知自归德府到京城,这一路的舟车劳顿,还能不能吃得消。
沈鲤于万历十六年的时候就上疏致仕了,朱翊钧多次挽留,未能成功。回到归德府后,他致力于治理当地的黄河水灾,颇有成效。与直隶的关系也没断,一直和朱翊钧保持书信往来,不断对天子进行劝谏。
朱翊钧对这位先生是又爱又恨。既爱其刚正不阿,负责认真的品性,又有些恼怒他太过于执着其中。只希望现在沈先生赋闲在家时修身养性,别性子那么刚直了,入阁后能与众人好好相处。
再者,上了年纪的人,太过血性方刚于身体不好。
吏部拟定了几个人选后,就交到朱翊钧的面前。不知他们是从哪儿得来的风声,上面赫然有沈鲤的名字。朱翊钧也不在意,圈了沈先生的名字,就让司礼监拟旨。
张位在第二日能模糊地说一些话了,就立刻找来儿子,让他为自己代笔,上疏致仕。虽然对次辅之位还有不舍,但张位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容不得他任性了。不走,也得走。
人生在世,总归是有遗憾的。张位看着儿子拿着新写好的奏疏出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唯有抱憾终生了。
朱常溆上张家去的时候,张位已经能稍稍坐起来一些了,不过脸歪嘴斜,人还不能动,只能吃流食。这头刚喂进去,那边就漏出来了。联想起几日前还看到这位阁臣老当益壮的模样,不免心酸。
朱常溆对张位的印象并不十分好。此人城府颇深,说话做事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真意,叫人费心去猜。朱常溆不喜欢这种脾性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张位的确是有些才干的。
比起东阁的那位,显然厉害得多。
朱常溆是代替天子过来的,他到的时候,张家正在清点郑梦境刚刚送来的赏赐。他倒是没劳动张家人,只道是来瞧瞧阁老,仅让张位的儿子陪着。
张位一见朱常溆,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不过几日,他仿佛老了几十岁,行将就木的模样,枯瘦又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住朱常溆不愿松开。
朱常溆也仍由他抓着自己,太医已是说了,往后这位阁老就只能瘫在床榻之上,再无法下地行走。这样的日子,也长不了寿数。便是能活上十几二十年,于他,于张家之人,都是一种折磨。
久病床前无孝子。张位自来心思缜密,想必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心思玲珑之人,也是这人世间活得最累的。
朱常溆再看不惯张位,此时见状也不免有些心酸。他略坐一坐,就离开了。
走时候,在入轿前,他特地停了一会儿,最后看了回张宅外头的模样。
再过几年,张位就病殁了。他们谁都逃不开巨大车轮的碾压。前世是这样,而今也是这样。
就在朱常溆赶着回宫去见母亲的时候,一名太监急急赶过来,“小爷!小爷!王元辅也病倒了!”
朱常溆慌忙撩开帘子,“什么时候的事?!”
那太监是从宫里跑出来的,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就、就在方才,王元辅突然在文渊阁昏倒,人事不省。陛下让小爷赶紧回宫去!”
“知道了。”朱常溆催着人往回赶,坐回轿中的他心神不定。
朱常溆隔着帘子问:“元辅怎得会突然晕倒?”
那小太监紧紧跟着轿子走,“太医诊治后,说是元辅一直以来心力交瘁,近日又因张阁老病了,无人交接政事,一下子分担了过多的政务而劳心焦虑,所以才会如此。”
朱常溆在轿中垂眸。这一下,就去了两个。六十三岁的王家屏,六十岁的张位,都已经老得病痛缠身,再不能执掌政务了。
张位离开,换来沈鲤入阁。那王家屏这元辅一走
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朱赓入阁了?
王家屏、张位,连同他和母亲,所有人都在时间的漩涡中挣扎。前两位已经出局了,而自己和母亲呢?是不是能逃得过去?
朱常溆闭上眼,不断通过呼吸来调整心跳。
如果王家屏在这个节骨眼上致仕,那么新任首辅只有赵志皋,别无二人。张位的缺由沈鲤补上,王家屏的缺大概也就只有如同前世一般提拔朱赓入阁了。
除籍,楚藩,还有即将到来的两沈之争,接下来,第二场妖书案也会拉开帷幕。
朱常溆慢慢地磨着牙,十个指头不停地扭动着。在入宫门时,风吹开了帘子,他的眼神泛着冷光,几乎要将守门的侍卫给冻着了。
他绝不会认输!向已知的未来低头。
想来,在宫中等着自己的母亲也是同样的念头。
入阁授命的旨意很快就送到了归德府沈家。不过沈鲤有几分犹豫,并没有立即动身。这与当年沈一贯收到奏疏的雀跃,与故作深沉的拖延截然不同。
沈鲤考虑的是,自己年事已高,即便受天子看重,得以入阁,是否还能继续为国为君效力。其次,黄河水灾虽然已被控制,但还需静观后效。
余下的,便是打心底对当今朝堂党争的那份厌恶感。当年他便是看不惯,才执意离开的。而今还有没有这个必要再投身于其中?
沈鲤已是看出,党争其势不可挡。他不愿身陷囹圄,与热衷于结党营私之辈同流合污。当年离开,也是为了让自己起码可以做到独善其身。现在重回朝堂,是不是与自己的想法相悖了?
沈鲤耽搁了好几日,一直没有动静。周氏对此不免感到奇怪。能入阁,难道不是全天下学子的梦想吗?为何自家老爷却似乎心存疑虑?
周氏又等了几日,见沈鲤还在犹豫,便主动谈起此事。
“老爷为何而忧?”周氏笑吟吟地道,“而今黄河已是筑起了大堤,再不会有过去的水灾了。心事已了,老爷何不欣然赴任?陛下可还在京里等着呢。”
沈鲤对这位继娶的周氏一直很好。他们二人自婚后感情甚笃,现下夫人问起此事,他也愿意如实相告。“我正是为了此事而虑。”他犹豫了下,“夫人,若是我抗旨不遵,你可会怪我?”
若是沈鲤入阁,周氏就会授封一品诰命。放眼整个朝堂,也只阁臣的家眷才有这个殊荣。
周氏朗笑道:“老爷觉得奴家是这等人?”她望着沈鲤的目光中绽放着绚丽的异彩,语气中带着娇嗔,“结缡数十年,老爷竟还不知奴家是什么脾性的人?”
她起身走到沈鲤的背后,轻轻为他捏着肩膀,“奴家知道老爷心怀天下,即便赋闲在家,可心中抱负从不曾放下。眼下正好有个机会,为何不迎难而上?难道朝中人心,比这黄河水灾还叫人头痛?人不胜天,老爷都赢过了老天爷,还慌的什么?”
“若老爷觉着奴家是那等贪慕虚荣之辈,奴家现在就舍了这儒人身份。谁爱当谁当去。”
沈鲤拍了拍她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拉过周氏的手,转过去看着她,“当年我辞官时,陛下唉,不提也罢。”
“陛下已非当年的陛下。”周氏劝道,“奴家反倒与老爷看法不同。听说而今京中不仅兴起了医学馆,由撰著本草纲目的李时珍之子授医,更新建了义学馆,好让穷苦人家的孩子进学。这些都是好事。若是陛下不点头,这些事,老爷觉得能办成?”
周氏摇摇头,“奴家不懂政事,却知道人心。这些若非陛下在背后推动,能成?先前不还下了旨,让河南宗亲自愿除籍。老爷,我们在归德府,可没少见被饿死的宗亲。老爷为何不再信陛下一回呢?”
沈鲤皱紧眉头细思,周氏说的话的确在理。这几年,天子的确一直很努力。他在朝中呆过,知道要推动这些事,其中艰辛。更有连绵不绝的三次大战,国库想来都被掏空了吧。
若是自己赴任入阁,能为天子,为百姓做些什么呢?
“老爷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能报效国家,造福百姓?唯有手中大权在握,才能做更多的事,不是吗?”周氏笑着推了推他,“归德府的百姓听说老爷要入阁,个个都高兴呢。我今日出门,瞧着他们连炮仗都备下了,就等老爷离开赴任时闹一闹。”
沈鲤听了这话,不仅笑开了,“我在归德府也不曾做过什么,闹得这般阵仗,实在于心有愧。”
“自来唯有百姓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正因老爷一心为民,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虽舍不得,却也欢喜。”周氏一双妙目盈盈望着沈鲤,“老爷?”
沈鲤沉思片刻,一咬牙,“好!明日你便收拾家什,我即日赴任。”
周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爷且备着自己的东西就行,三日后啊,奴家保管能上路。”
五日之后,沈鲤带着家眷,踏上了入京之路。归德府百姓沿途相送,泪洒十里。
沈鲤放下马车的帘子,从怀中取了手绢擦泪。自己果真是老了,放在以前,岂会轻易落泪。
周氏看了看他,“奴家都不曾哭呢,可是老爷叫风沙迷了眼?”
沈鲤假装生她的气,“哪里来的风沙。”又叹道,“此去京中,不是好也歹也。”
“又来了。先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周氏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眼睛透过被风扬起的门帘,望着外头,“老爷这是老骥伏枥,就等着陛下的旨意召你入京呢。到了京中,还有一堆的事儿等着老爷去办。现下就没了士气,可不行。”
沈鲤叹道:“不错,我很不该拂了陛下的心意。”可心中还是有些怕,果真是上了年纪,就对死字有了本能的恐惧。
周氏却是看出来了,“奴家此生最敬佩的莫过于海忠介公,一生忠君为国,死于任上。海氏一门的清誉,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换做是奴家也觉得面上有光。”
沈鲤神情微动,未曾言语。
“老爷得陛下看重,而今却瞻前顾后的,半分没有过去的洒脱样子。”周氏耳边的珍珠坠子一晃一晃的,“奴家还想着授封了诰命,入宫去见一见新娘娘呢。中宫能在宫中多年盛宠不衰,定非普通女子。”
沈鲤知道她是打趣,笑道:“难不成还长了四只手,八条腿?”
“那陛下也下得去手?!”周氏拍了拍胸口,故作震惊,“乖乖,果然是天子,与众不凡。”
沈鲤捏了捏她的鼻尖,“就知道贫嘴。”安抚地拍了拍夫人的手,有她在自己身边,先前的犹疑都去了不少。
这个活宝,真真是前世的姻缘,才叫他将这奇女子娶回了家。
马车自归德府,一路沿着官道而行。因有圣旨在手,沈鲤这一回住的都是驿站。途中他特地打听了近来京里的情况,得知王家屏病卧在床,辞了元辅之职后,一直神色凝重。
周氏知道他心里在想事,也不拿琐事打搅,只循着惯例给他泡好温度适宜的茶,独自去了窗下绣花。
沈鲤辞官早,与王家屏和张位并无太多交际。按着他过去的性子,是不会上门去探望的。但多年不曾入京,随着年纪渐长,他的心态也有所改变。张位大抵已不在京中了,只不知自己还能不能与王家屏见一见。
而今朝中波诡云谲,他必须得小心谨慎才是。
这念头才起来,又很快被压下。沈鲤信手端过夫人给自己泡好的茶,抿了一口。还是罢了,公事不当于私宅中说。若如此,自己又和那些结党营私之辈有什么分别?
也罢,管它前路汹涌,自有张良计和过墙梯。
沈鲤在京中没有置办宅院,所以入京后住的是客栈。他递交的文书立刻就被送到了朱翊钧的面前。
“快让沈先生入宫来。”朱翊钧搓着手,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位多年不见的恩师。
朱常溆在旁提醒道:“不知沈家在京中可有置下宅地?听说这回沈先生带了家眷一同入京来了。”
“对对对。你说的很是。”朱翊钧一拍脑袋,自己几乎要把这事儿给忘了。当年沈先生辞官时,为表不再回京的决绝之心,将京中的宅院全都卖了。而今自己需得再另赐一所才是。
朱翊钧嘴里嘟囔着,“当选个离宫里近一些的,先生年岁大了,腿脚不甚便利。”又吩咐去接人的太监,“沈先生年事已高,且允他坐轿入宫。”
这样多番优容,看在朱常溆的眼中,对自己之后要做的事添了几分信心。
朱常溆经过深思熟虑后,觉得按照沈鲤的性子,当不会与自己多走动。这是个公私、爱憎极为分明之人。让人惧,也让人爱。
不过倒是可以利用这一点,将沈一贯赶出朝堂。这个江浙乡绅,实在不适合继续呆下去了。这几日朝中要求收回除籍旨意的奏疏越来越多,多为江浙官员,其中必有沈一贯的手脚。
朱常溆将这个借力打力的想法同郑梦境提过,不过后者并不懂朝堂之事,所以也没能说出个好坏来。
郑梦境倒是给了朱常溆另一条思路。“我听闻沈鲤同继妻周氏感情很好,不妨让陛下早早封了诰命,叫人进来一趟。”
女人之间的交际,并不比朝堂来的轻松,可要说难,也简单。
“再者,播州之乱已是平定,过几日大军即将入京。我听说其中有一位女将,名唤秦良玉,乃是土吏马千乘的妻子。正好,我一并都宣进来,免得周氏觉得不自在。”
郑梦境在心里打了个盘算,这回可不能叫女儿见着秦良玉,早早地让她出宫上徐家去。免得见了秦良玉再生事端,本来这几日就够忙的了,可别在选驸马的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才是。
朱常溆答应到时候给朱翊钧敲敲边鼓,不过按现在父亲对沈鲤的期待来看,恐怕用不上自己,到时候朱翊钧自己就会想到这一点。
这是朱常溆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见到沈鲤。
虽然已是六十七的高寿,但面容清癯的沈鲤脚步丝毫不乱,发须也是黑的多,白的少,想来平日里是很注重养生的。唯有一口络腮胡,特别打眼,一冲眼看过去觉得这人像是个莽汉。可再细细打量,却又能看出掩盖不住的书卷气。
文人的酸腐执着,与野夫的慨然正气,两者在沈鲤的身上混合在了一起,显得奇妙而又顺理成章。
沈鲤入得启祥宫,走至朱翊钧还有十步的距离,端端正正地行礼,“陛下。”
朱翊钧眼含泪光,快步走近沈鲤,双手将他扶起,“先生总算是愿意出山了。”他语带哽咽,“这些年来,朕于京中,时时惦记着先生。唯恐行差错步,令远在归德府的先生为朕担忧。”
“陛下这些年,做得很好。”沈鲤在朱翊钧的手上微微用力,“一路来,我都听说了。”他的目光转向一直跟在朱翊钧身后的那名少年,“这位想来就是太子了。”说罢又要行礼。
朱常溆先他一步行了大礼,“沈先生乃帝师,溆且受不得礼。”
沈鲤眯着眼,心中不住赞叹。这个太子很好,比当年天子的资质还要好上几分。不知是哪些人做了东宫讲官,将太子教的这般好。
知礼、谦逊,是沈鲤最为看重的两点。当年他在寄给儿子的家书中,就曾经提到过文忠公遭致清算,乃是“荣宠至极,而不能自抑,反张气焰,以致有此,可为明鉴”。
朱常溆一直以来维持的表面功夫,倒是正对了沈鲤的胃口。
朱翊钧见沈鲤对儿子颇是满意,面上就忍不住露出得色来。这儿子可是自己生的。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儿子好,自己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父皇同沈先生有要事相谈,儿臣就先退下了。”朱常溆乖乖地道,“母后的脚方好一些,儿臣去翊坤宫瞧瞧。”
朱翊钧点头,“去吧。”又吩咐马堂搬来绣墩,给沈鲤赐座。待坐到上首,又觉得这样显得与先生生分了,便下来,“先生不妨与我对弈一局。”下棋时坐得近,更能好好看看先生的气色。
朱翊钧是叫连着两位阁臣病倒给吓着了。再加上沈鲤舟车劳顿,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沈鲤笑道:“陛下明知我棋艺不高,偏一见了面就要我与你下棋。”他笑着摇摇头,“也罢,家中亦无人与我对局,正是手痒的时候。”
马堂见机,暗中吩咐人去偏殿将棋盘都备好了。等朱翊钧和沈鲤去的时候,室内点了静心的檀香,两个茶碗中的茶汤温度正好入口,棋罐也打开了,里头的琉璃棋子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光。
朱翊钧抢在沈鲤前头,先要了白子。“先生执黑子。”
沈鲤拱拱手,“却之不恭了。”他拈起一子,随意下在了天元,“入京后,我听说元辅也病了?”
“是。因病重,元辅已经致仕了。”朱翊钧将白子放在星位,“先生入阁后,阁中还缺一位。”
沈鲤眯着眼,放了另一个星位,“陛下打算让何人补缺?”
“先生觉得,朱赓如何?”朱翊钧问道,他的心思本就不在棋局之上,只草草在原来的星位边上又放了一子。
沈鲤点头,“醇谨之人,不错。”看来果真现在朝中党争厉害得紧,陛下想到的人全是久违出仕之人。大抵是想通过此举减缓朝中的党争。
沈鲤和朱赓都曾为东宫日讲官,还算是有些交情,对这位过去的同僚印象也算是不错。谨慎之人,从不会出大错,亦不会有什么野望去折腾党争。天子定下这个人,必是想了许久的。
得了先生的肯定,朱翊钧就有了信心,打算回头就让田义拟旨,召朱赓入京。
“近来朝中似乎一直在争议宗亲除籍?”沈鲤拈着黑子,一直没下,“陛下可有收回的打算?”
朱翊钧摇头,“这是溆儿的第一次上疏,朕本就不该驳了。何况于宗亲而言,确是好事。”
沈鲤眼中流露出赞许,“太子悲天悯人,陛下选了个好太子。”陛下也比自己离开的时候心性坚定了不少。
自己这次选择回来,真是对了。
君臣二人这一局尚未下完,就已是午膳时分。朱翊钧留了沈鲤用膳,特地嘱咐了御膳房多做一道沈鲤爱吃的菜。
沈鲤笑眯了眼,“都过去这许多年,陛下竟还记着。”
“不敢忘,不敢忘。”朱翊钧微有赧色,与沈鲤商定了明日就正式入阁,今天走完一切的流程。顺带还赐了一所宅子。
沈鲤在宫中陪天子用过膳后,就立刻回客栈,与周氏收拾东西,等着宫中派人来接他们去新宅子。
朱常溆出了启祥宫,就让请轿长往翊坤宫去。
郑梦境那日崴脚有些严重,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几日才刚刚能下榻走几步,脚踝还是包着,日日换药。
“母后。”朱常溆进来请安,“今日可觉着好些了?”
郑梦境点头,“听说沈鲤入宫了?”她有几分好奇,“是什么样的?”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朱常溆笑眯眯地道,“一个状似莽汉的文人。”
郑梦境笑道:“听你说话的语气,似乎对他很满意?”
“母后说反了。”朱常溆大笑,“是沈鲤对我很满意。”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其人果真刚直正气。若是旁人入京,尚不明朝中情况,当会先去拜访王家屏,但他没有。”
郑梦境嗤笑,“你身在宫中,如何得知?兴许人家暗地里去了一趟呢?”
朱常溆摇了摇手指,神神秘秘地道:“山人自有妙计。沈鲤今日方入京,在客栈歇下后就递交入宫文书。也就是今日入京,今日面圣。中间的空隙不足以拜访王家屏。若是我没想错,父皇定会让他明日就正式入阁。”
“这么快?!”郑梦境有些惊讶,“这还是头一回见你父皇如此器重一个人。”
朱常溆点头,“沈鲤的品性倒是值得被如此优容。先前我同母后说的,母后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郑梦境有些犹疑,“你确定能行得通?”
朱常溆对此有七分把握,“前世沈鲤就同沈一贯不对付。不过彼时沈一贯乃首辅,没他出面许多政事根本没法儿做,沈鲤一直受制于此。现在情形不同了,赵志皋为下任首辅父皇已是将旨意发下去了。沈一贯除了资历上略高一些,旁的都无法与沈鲤相提并论。”
“何况,沈鲤还与父皇有师生之谊。”朱常溆意味深长地望着母亲,“父皇对先生是什么态度,母后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郑梦境慢慢地点头,“不错,陛下从来对教导过自己的先生都是格外优容的。”她抬头望着儿子,“武昌府可有消息传来?派去的人也有许久了吧?”
朱常溆算了算日子,“应是刚到武昌府不久,毕竟湖广离直隶远一些。我想着,差不多两个月后就会有消息了。”
“一切可就看楚宗的态度了。”郑梦境捏紧了拳头,“成败在此一举。若是做不到从楚宗嘴里拔牙,河南这边可再也撑不下去了。”
朱常溆点头,“我知,以父皇的能力,确是压不住太久了。”
第二日,沈鲤兴致勃勃地由人领着入阁,正准备大干一番,就撞上了沈一贯。
真真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个人的祖宗兴许还曾吃过同一个锅里的饭,偏他们两个从头到脚不对盘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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