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看着面前的三封奏疏,深锁眉头,抿紧了嘴唇。
底下的小太监低着头,哆哆嗦嗦地提醒:“爷爷,这三封奏疏已经压了许久,若再不……”
冯保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岂会不明白?自己已经压不下去了。
这三封奏疏乃是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三位监察御史所上的奏疏,里面内容无一不是在弹劾冯保的。
“交结恣横”、“宝藏逾天府”……
冯保捂着半侧脸,忿忿地望着这三封弹劾奏疏,恨不得立即烧了干净。在愤怒消失殆尽后,他的心里只余下无尽的惆怅。
冯保有些庆幸,张家人已经离京了。张居正的几个儿子因丁忧而辞了官,并不能那么快地知悉这些事情。
张居正快去的时候,冯保抽空乔装去了趟张府见他。病榻上的张居正握着冯保的手,两人相视无言,便想哭也哭不出来。在冯保起身要走的时候,张居正死死握住了他的手。冯保朝他点点头,心里知道张居正想对自己说什么。
眼泪从冯保的手指缝隙中流了出来。老友,是咱家连累了你。
深呼一口气,冯保抖着手从怀里掏出手帕擦干了脸上和手心里的泪。他收拾好情绪,将小太监唤了进来。
自己不能等杨四知的奏疏上来了,那封奏疏一上来,怕是就晚了。如今尚且来得及。
夜已很深了,但宫里还有许多人不曾入眠。
冯保拢着手,前头一个小太监替他掌灯,一路往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那处去。
张宏刚给佛龛上了香,便听随侍的小太监说冯保来了。他微蹙了眉头,心里猜不透冯保的来意。
两人见了礼,各自坐下。待小太监上茶后,张宏挥手让他们退下。冯保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物,今儿过来必是有要事商量。
“我打算退了。”冯保抿了口茶,脸上照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张宏心里有些惊诧,从来贪慕权势的冯保竟然也会心生退意。而这次深夜来访的直白,也让张宏疑惑。他知道冯保是打算把自己推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可没有理由,冯保是这么好心的人?怕是必有所求。
张宏屏气凝神,并不做声,等着冯保的后话。
选择张宏是冯保考虑再三,权衡利弊之后所做出的决定。这个二把手虽然与自己政见不合,但为人却是没得说。
冯保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贪财,正因为知道,才会对刚直不阿的张宏心生佩服。也会愿意将手中权柄交付于他。
“咱家在宫里也算时日不短,宦海多年,自认还是有几分识人的眼光。”冯保静静地望着烛光下惊疑不定的张宏,“你,算是个不错的人。要说咱家没有盘算,自然是诓骗人的。”
冯保起身,向张宏拱手鞠躬,行了个大礼。
张宏赶忙将人扶起来。
老泪纵横的冯保反抓住张宏的双臂,“咱家是无后之人,来日无多,死了也不足惜。只可怜冯家那几个糊不上墙的小子,还望秉笔日后多关照了。”
张宏听了,也不仅哭出来。他与冯保一样,都是阉人,哪里能有后代呢。便是过继,也非亲生子,心里到底有嫌隙。感同身受之下,不免兔死狐悲。
经此一遭,二人关系反倒融洽起来。冯保因要离开这权力中心,便对张宏敞开了心怀。“你虽是个好的,但你那两个徒弟却是心大的。”
张宏略一沉思,便知冯保说的是哪两个,“你指的,可是张鲸张诚?”
“正是。”冯保取了手绢擦干泪,被洗刷过的眼中精光乍现,“你需得小心才是。”
提起那两个,张宏也是一肚子的气。偏生这两人却是有些能耐的,如今在朱翊钧的跟前正得眼,便是他也奈何不得。
冯保犹豫片刻,道:“你性子刚直,怕是日后路途艰辛。听我一句劝,万事休要太刚正,柔和些才是长久之计。若实在为难……不妨与翊坤宫那位打好关系。”
“翊坤宫?”张宏皱了眉,他是知道那位郑淑嫔的——怕是宫里也没人不知道,圣上白日里见着还不够,夜里还宿在那处。便是王恭妃晋封当夜也不例外。此等殊宠,实在不常见。
冯保知道张宏当是在心里有些看轻了郑梦境,他笑道:“你道我为何愿退?实乃那位的提醒。”他压低了嗓子,“李植的弹劾还没送上来呢,淑嫔便知道了。”
张宏狐疑地看着冯保,“有此等事?”怎么可能呢,身居后宫之中,便知外朝之事。倘非大奸大恶有所图谋,便是有神通了。
冯保知道张宏还是无法相信,也不再劝。这等事,非是自己遇着,怕也难以轻信。他把身子往圈椅上一靠,“明日咱家就同陛下提辞呈,陛下十有八|九是会应的。司礼监中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你了。但事有万一,咱家还是会推上一把。你心里当有计较才是。”
“多谢。”张宏拱手称谢,心里盘算起来。
张宏再清心寡欲,要说对掌印大太监之位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他亦是有抱负的人,只有站在内廷权力的顶峰,有些事才能顺畅地去做。
翊坤宫……吗?
张宏将郑梦境在心里的小本子上记上一笔,与冯保又谈了一会儿,才将人送了出去。
第二日冯保果真向朱翊钧提出告老,“老奴侍奉陛下多年,如今年岁渐长,力不从心,还望陛下恩准。”
郑梦境今日被朱翊钧拉去乾清宫伴驾,此时正红袖添墨。她站在朱翊钧的身旁磨墨,眼睛朝下头跪着磕头的冯保瞥了一眼。
朱翊钧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对冯保是有些厌烦了,但对方到底是跟着自己多年的老人。朱翊钧刚出生的时候,冯保就在朱翊钧的身旁服侍了,打小相处起来的感情。
郑梦境同朱翊钧咬耳朵,“奴家听说冯家新添了几个孩子,怕是大伴想着回去含饴弄孙。陛下何不就成人之美?到底服侍了这么多年,也叫人享享清福不是。”
朱翊钧点了下郑梦境的鼻尖,“什么含饴弄孙,尽胡扯。大伴哪来的孩子。”沉吟片刻后,却是应了,“大伴服侍朕多年,既然想回去,便回去吧。”
又令张诚去内库取了不少银钱,“大伴劳苦功高,这些赏赐你便留着傍身,往后在宫外过些清闲日子吧。”
“老奴谢赏。”冯保接了赏赐,退到殿外,并不问朱翊钧打算让谁来接自己的班。他还未完全交出权柄,殿内有徒子徒孙做自己的耳目,私心里有些想知道,翊坤宫这位会做什么打算。
朱翊钧将朱笔搁在一旁,像是自言自语,“大伴一走,这掌印太监的位置可就空出来了。”
张诚的耳朵竖的老高,朝另一侧的张鲸投去一眼。二人会意地彼此点点头,垂首立着。
郑梦境有了前世推荐史宾,反倒叫人遭贬谪的经历,这次便不说话,只专心磨墨。
朱翊钧见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便想逗逗她。将手覆上郑梦境正在磨墨的双手,牵过来包在掌心里。“小梦觉得叫谁来做?”
郑梦境噘嘴,“这等内廷大事,岂容奴家置喙。”却又道,“不过既然陛下问了,奴家便大着胆子说了。”
朱翊钧听她前头半句,心里还有些高兴,觉得郑梦境是个本分的,可后头这半句,就叫他脸色变了。
莫非司礼监果真有人与后宫妃嫔牵扯不清?
朱翊钧眯着眼,并不出声斥责。倘若真有这等事,他是绝不轻饶的。
郑梦境把朱翊钧的变化看在眼里,“奴家觉着吧,陛下不管选谁都是好的。只一条,万不能见哪个奴才好,就让哪个来做这大太监的位置。”
朱翊钧淡淡道:“哦?淑嫔何出此言?”
“俗话说忠言逆耳益于行,可见老说好听话的定不是个好的。”郑梦境一口胡诌,偏又振振有词,“得选那种老说陛下不爱听的,叫陛下烦着他的。冬日早上陛下起不来,苦口婆心叫陛下起来去上朝。陛下想建别苑,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让陛下收回成命。”
朱翊钧心中早有意让张宏来补了冯保的空缺,此时听了郑梦境一本正经地说话,脑子一转,想象张宏做出此番举动,憋不住地“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故意板着脸问她:“那小梦总是同朕说些好听话,是不是也不是个好的?”
郑梦境绞着手,一脸不安,“那陛下是不是要把奴家这个坏人给关去天牢?”
这小女儿模样叫朱翊钧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天牢阴暗潮湿,小梦要是进去了定会坏了身子,朕哪里舍得。”他假模假样地严肃道,“此等恶人,朕只能勉为其难地收在身边看着,以天子威严镇压。免得放出去了危害旁人。”
拍了拍郑梦境的手,朱翊钧随意吩咐道:“拟旨,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补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
张诚口中称“诺”,心里直把郑梦境给恨了个透顶。他可不就是郑梦境说的那种谄媚于上的人吗?
张诚方拟了旨,正欲给朱翊钧过目,一个小太监就匆匆忙忙跑进殿来。他打了个千,“陛下,景阳宫的恭妃娘娘发动了。”
郑梦境在朱翊钧的怀里身子一僵,王恭妃要生了。
朱翊钧以为郑梦境是难过自己还未生育,触景生情,哄着道:“小梦不怕,过些时日便有了。”他把人从怀里放下来,“随朕一道去景阳宫瞧瞧,沾沾喜气也好。”
郑梦境点点头,在朱翊钧的背后死死地咬住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