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
第二日起来,朱翊钧觉得自己心情好了许多,果然来翊坤宫是正确的选择。他一脸轻松地在宫人的服侍下更衣。在看到睡眼惺忪还在强撑着要起来的郑梦境后,蹙眉说道:“还困着就歇会儿,宫里伺候的人多呢,哪里就要你来服侍朕更衣洗漱了。”
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却甜滋滋地觉着郑梦境把自己放在心上。他困的时候可不管跟前是谁,统不愿理会,只想躺在香软的床榻上酣睡。
郑梦境揉着睡眼,在肚子里腹诽,那王淑蓉可不就在伺候洗漱的时候被你看上了呀。现下不知多少宫女等着呢。一朝珠胎暗结,便飞上枝头,多划算的事儿。
朱翊钧朝面前宫女捧着的镜子里飞快瞟了一眼,没见哪儿不对,就把心思放在还坐在床上呆呆看着自己的郑梦境上头。他走到床边,揉了揉郑梦境有些乱的头发,看着她湿漉漉的双眼,问道:“怎么?舍不得朕?等朝会结束了,朕就宣你去乾清宫伴驾。你乖乖再睡会儿,睡饱了就去给两宫太后请个安,回来在翊坤宫等着大伴过来带你去。”
顿了顿,朱翊钧带着些歉意,低声道:“别把王宫嫱放在心上,朕……”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便转了话头,“三日后的封妃大典,你走个过场就行,别太往心里去。”
郑梦境还没消化完朱翊钧的话,又听他说道:“等小梦有了皇嗣,位份必是要提一提的。届时同她平起平坐,便不用行礼了。”
朱翊钧还想说些什么,外面冯保已是在催了。他不耐烦地应道:“朕知道了!”嘴里嘟囔,“冯伴伴真是老了,也不知道看看眼色。朕可真走了啊,等会儿早些回宫等着宣召。”
郑梦境到底还是下了床,来不及洗漱,披了件外衣就将朱翊钧送出翊坤宫门,这是从前世起就有的习惯了。转过身的时候,郑梦境终于把一直憋着的哈欠给打了出来。
郑梦境身后的一大串宫女太监,跟着淑嫔主子慢慢往回走。
郑梦境走到半路,才突然回过味儿来。感情啊自己刚才被三郎给安慰了?因为王淑蓉……要……封……妃了?
郑梦境在盛夏的清晨里打了个寒战,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院中。她记得王淑蓉是因为怀了皇长子才从慈宁宫的都人一跃而起,成了日后的王恭妃的。
三日后封妃,莫非王淑蓉已经怀上了?
郑梦境掰着指头算,她记得朱常洛的生辰是八月二十八。倘若王淑蓉果真是因孕封妃,如今方六月,再过两个多月,朱常洛就要出世了?!
王淑蓉,朱常洛。
郑梦境眯着眼睛,额际生出密密的汗珠子来,胸脯起伏剧烈,有些觉着喘不过气来,像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一样。
这对母子,无论哪个都是前世和她斗得不可开交的人物。
刘带金见郑梦境站在院子中间迟迟不动,犹豫着是不是要问。从昨日午觉起来后,她就觉得郑淑嫔有些不对劲。张明刚被坤宁宫给处置了,自己也得小心才是。
没曾想她不说话,郑梦境却扭过头先问道:“三日后,便是慈宁宫那位王都人的封妃大典?”
刘带金还没醒过神来,有些发懵地点点头,“正是。”
郑梦境得了答案,周身起了一股清冷之气。既是确定要封妃,那就是朱常洛即将出世了。
郑梦境本能地冒出一个念头来:王淑蓉和朱常洛的性命是否就该停在这万历十年的六月。
但很快,她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郑梦境是信佛之人,她笃定了自己此番重生奇遇是菩萨可怜自己降下的。佛家看重不杀生,她岂能做出违背佛心之事。
何况此时的朱常洛还未出世,对现在的她并未有任何威胁。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郑梦境下不去手。
郑梦境深呼了一口气,直到胸口发疼了才缓缓吐出来。她决定做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赞女呢?去把封妃大典上要穿的大礼服取来与我试试。”
吴赞女是专管着郑梦境的服饰,此刻听了当下应了吩咐去拿衣服。
郑梦境换上礼服,端详着镜中明艳的自己。
头上戴着九翟冠,身上外头罩着胸背各有鸾凤云纹补子的青色鞠衣,鞠衣上头露出里头四䙆袄子的浅色护领,领子用金丝绣了团凤纹。腰间系了大带和革带,又挂了两组白玉云祥玎珰和玉花彩结绶。
郑梦境轻轻摸着鞠衣,泪意又涌了上来。多少年了,她再不曾穿过这大礼服。从三郎驾崩后就没了这样的机会。
不过一想起自己要穿着大礼服去恭贺王淑蓉封妃,郑梦境又被怄到了。她有些烦躁地让宫人们将方才还爱惜不已的礼服给换下。
面对主子的反常,宫人们静默无语。自家的主子极少在宫里责罚人,能分配到她身边服侍,已是烧了高香。这些小性子,却是无伤大雅的。
无论郑梦境再不愿意,还是到了王淑蓉封妃的那日。身为淑嫔的郑梦境,自然是要前往景阳宫贺喜的。
郑梦境特地晚一刻才去的,到时候往人堆里一扎,荣华加身的王淑蓉才记不得自己这么个小淑嫔。省了面上的那些客套,也少怄些气。
一进景阳宫,里头早已坐满了人。妃嫔那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安排郑梦境的位置,早就坐得满满当当的。郑梦境站在门边儿眼睛左右一扫,挑了个清冷的角落,挨着一个眼熟的外命妇坐下。
坐下后,郑梦境才有心思打量自己身边这位面露悲戚强颜欢笑的外命妇。她扫了眼对方霞帔上的蹙金绣云霞翟纹,这夫人的头面看来不是公侯家的,那便是内阁中某位大学士的内眷。能穿翟纹的诰命,非一品不可。
当朝一品的大员除了张居正,还能有谁。
郑梦境立即打起精神,她朝身边的刘带金使了个眼色。刘带金会意地在她耳边轻声提醒:“这位乃是中极殿大学士的夫人王氏。”
郑梦境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收起脸上的百无聊赖,换上得体的浅笑,“王夫人好。”
王氏有些恍惚地看向郑梦境,半晌才意识到人家同自己问好,只她入宫不多,并不认得这位是哪宫的娘娘。在儿媳的提醒下,方知是翊坤宫正得宠的那位,正欲起身行礼。
郑梦境将王氏按下,“本宫哪里当得起大礼。昨儿陛下还与本宫提起张先生,说先生功高,无以为酬。本宫见不得先生,能见夫人一遭,回头家里人进来说与他们听,准是个个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郑梦境称先生,而非官职,为的是能显得亲近。既能叫人知道她与朱翊钧的亲近,也能让张家人知道张居正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
所谓恩师如父,张居正教了朱翊钧十余年,甚至亲自编撰了课本,乃真正的帝师。
王氏是张居正的继妻,嫁娶之时,张居正已在朝中多年,他看中的人,自当不同寻常。打张居正病危后,王氏便开始担心,历数明朝各代首辅,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就连今日入宫贺喜,王氏心中都记挂这件事。没曾想,倒是叫人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
见王氏略略开颜,郑梦境的谈兴就更浓了,“夫人不晓得。本宫是大兴人,那年大兴灾荒,村里不知饿死凡几,得亏了张先生,老天爷又开了眼,这后头几年才缓过来。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空村。”
这又勾起了郑梦境的伤心事,她的母亲便是死在那次的饥荒之中。
王氏见郑梦境眼圈泛红,便知并非作假。
近年来张居正的风评在学子间很是不好,王氏自己也听过海瑞对自己夫婿的评价:工于谋国而拙于谋身。可为官者的名声却顶是要紧,张居正越是不顾恶评执意而行,日后张家想走的顺畅,便越是难上加难。
不过有个心怀善念的枕边人在宫里,王氏就宽慰许多。她心怀希冀地想,兴许到了张家落难之时,这位宫中贵人会出手相助吧。
郑梦境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王氏脸上微微露出一些来,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眼下倒是能安慰,可日后那场风暴自己是不是真能阻止,却是两说。半晌,她叹道:“古来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夫人很不必介怀。我想,于先生,能实现自己心中抱负,无憾矣。”
待几十年后,天启年间尚有张居正得罪过又复起的官员为他平反。真真假假,好好坏坏,谁又能说得清呢。
这头郑梦境和王氏言谈甚欢,上首扶着肚子的王淑蓉在张四维儿媳姚氏的指点下看了过来。
王淑蓉望着远处的郑梦境,心道,这位便是近来得宠的郑淑嫔了?她的视线往周端嫔那儿飘了飘,论姿容,这位才是真拔尖儿的。
不靠容貌便能夺得头筹,想来必是有过人之处了。
王淑蓉这般想着,便朝身边的宫女示意,让人请郑梦境过去说话。
“恭妃娘娘果真是宽厚。”姚氏见了王淑蓉对宫人的恭敬,不由赞道。
王淑蓉但笑不语。那可是李太后特地从慈宁宫拨出来的人,明着看是伺候,可谁都知道是眼线。王淑蓉哪敢不恭敬?就不怕人上慈宁宫去说小话吗?
郑梦境一挑眉,见上首的王淑蓉朝自己浅笑致意,朝王氏告了声罪,起身理理衣服,便过去了。
她就知道,不管什么事,摊上了王淑蓉,自己就别想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