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是麒麟童子。
唇红齿白,面容俊秀,青衫儒雅,衣带飘风。虽然身量还是个少年的模样,但是双目炯炯有神,无言地凝向远方,大有救世俊杰的风姿。
那塑像的左肩头背着一只彰显着其身份的药箱,左手挽住药箱的系带,右掌则向上,平平托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儿。
杨谨的眼睛看直了:这、这是怎么个意思?真把她当成“送子童子”了?难道送子的,不该是送子观音吗?
她的目光又顺着那塑像的青衫下摆看了去,只见那穿着薄靴的一只脚下,正踩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小鬼模样的东西,还唯恐观者认不出来似的,那狰狞的小东西的脑门上明晃晃地塑了一个“瘟”字。
杨谨越发的无语了:这是表明她既能治瘟,又能送子吗?要不要这么全能啊!她都不知道自己如此有神通!
石寒侧眸看着杨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变化,都快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憋着笑,石寒清了清嗓子,凑近了杨谨,低声问道:“可认出来是哪一位神仙了?”
她话语中的笑意掩都掩不住,身体离杨谨又近,一抹幽香扑鼻而来,害得杨谨的鼻尖儿都有点儿痒痒的,然后那痒意就肆无忌惮地直闯入了她的身体里,注满全身。
“那边的两位,才是神仙……”杨谨别扭道。
石寒笑盈盈道:“那都是世人杜撰出来的,我们家郎中才是活神仙呢!”
杨谨闻言,涨红了脸,忙不迭向四围看去,见周围的众香客都在各忙各的,各拜各的,并没有谁注意到她们二人的对话,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我不想……不想做什么活神仙……谁知道他们竟然……”杨谨的声音闷闷的,尤其是当目光再次落在上方塑像右掌上托着的那个小婴孩儿的时候,她的嘴角抽了抽,“我……我哪会送什么子啊!”
等你长大了,婚配了,自然就会送子了。石寒在心里跟了一句。
不过,这种话她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求仙童保佑我家媳妇顺顺当当地生下个大胖孙子!”这时,跪在一旁蒲团上的一名老妇一边毕恭毕敬地拜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您再行行儿好,最好是能生上一对儿双胞胎……到时候老婆子给您重塑金身,披红挂彩!保佑保佑!”老妇犹嫌不足,又絮絮地祷告着。
杨谨的脸儿都绿了。她极想跑过去,大声地质问那老妇:“你看我哪里长得像是能给你送个大胖孙子的!还双胞胎……”
她只觉得一股子又气又无奈的郁闷直撞顶门,心道明明是对症的药石与医术救了人的性命,怎么就非要安插在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神仙的头上?
看那上面“麒麟童子”的模样,与自己的长相全然不同,可见那塑神像的人根本就没见过自己。这些人,宁可相信从没谋过面的什么活神仙,也不肯多读几本书,至少懂得些基本的医理药理,真是让人无语。
杨谨也听说过“愚民愚夫”这个词,可她既为医者,认同的便是“天下人的命皆是人命,并没有尊卑贵贱之分”,然而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富贵、尊荣,或是生在怎样的人家,并不能决定人之尊卑;只有懂得将自己的命运掌控在自己的手中的人,才是真正尊贵的人。
此情此景,杨谨无暇更多地感慨这世间智者乏乏而愚者众多,因为她觉得腰间一痒,侧眸,对上了石寒玩味的眼神——
“如何?不想和我说点儿什么吗?”
又是这个问题!杨谨眉头微蹙。
她纠结地看着石寒。其实之前在来这里的马车上,当她同石寒因着这个问题而打机锋的时候,想问的无非就是那个关于姓氏的问题。杨谨想问的是“你为什么对董老大说我姓杨”,而石寒想问的是——
杨谨的脑中灵光一闪,她突地明白石寒带自己来这里看“麒麟童子”的塑像的目的所在了。
“你……你都知道了?”杨谨很有些羞愧。她已经想到,以寒石山庄之能力与财力,查到自己的姓氏难道会很困难吗?
倒是不算傻到家。石寒心道。
她依旧嘴角噙着笑,施施然道:“你若再不承认,我可就要命人在那‘麒麟童子’的牌位下面再錾上一个‘杨’字了。”
她说着,还故意笑问杨谨:“我们家郎中觉得那样如何?”
自然是不好!杨谨在心里大声地回答。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她隐瞒在先,她不占理。
“我本姓杨,叫杨谨。”杨谨闷声道。
“好姓氏,好名字。”石寒点头,诚心道。
杨谨并不知道她是真心地赞叹,尚沉浸在愧疚之中,又道:“我本打算去京城寻我生母的足迹,无奈半路上囊中羞涩,只得将当日盘石县令赵大哥所赠的马卖掉。结果在集市上遇到了韩掌柜,他看中了我长得还算干净利落,就邀我去你们庄上的药铺子做伙计赚些路费。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得随着他去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的。”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谈到杨谨之前的遭遇。石寒听到有关韩掌柜的事的时候,微不可见地眉心跳了跳,脑中倏忽划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她于是暂压下旁的思绪,向杨谨道:“所以,你就用了假名字?”
杨谨更愧了,垂头道:“江湖人心险恶,我不知道遇到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能以此法子自保……但我到今日才告诉你我的真名字,确是我的不对。”
嗯,知错能改,也算不错。石寒暗自点头。
“那你又如何会想到用上‘施云’这个名字的?害得我差点儿误以为你是京中太医院施院首的后辈。”石寒道。
而且,那个“云”字,实在是不能不令人浮想联翩。大周子民,大多都知道先帝幼年时被养在云家……思及此,石寒的呼吸明显一重。
“家师药婆婆本姓施,”杨谨道,“而且,我当日在盘石县外遇到了赶到那里救治一县百姓的车骑将军家的云夫人……”
提及那位女将军的夫人,杨谨不禁下意识地停住了话头儿,偷瞧了瞧石寒的神色,生恐石寒因着那两位都是女子而生出厌恶之感来。
见石寒面容还算平静,杨谨方续道:“因着得了云夫人积年的笔记,我才能在盘石县中顺利地治好了疫疾。她也算我的老师,我感念她的教诲之恩……所以想假名字的时候,便首先想到了这个。”
原来如此。石寒于是了然。
她凝着杨谨的脸,只觉得这孩子当真是个神奇的存在,这么多的奇遇竟都被她遇见了。
云夫人啊,那不就是安和郡主云素君吗!那是个有福气的人,求仁得仁,又能与挚爱之人相厮守,这样的好福气令石寒由衷地羡慕。
犹记得当日红玉还力劝自己请来安和郡主医病来着,被自己拒绝了。谁又能想得到,最终医好自己的,竟还是云素君教导出来的,而且,这孩子又是那人的……
石寒脸上的神情现出几分纠结落寞。她突地想到了一件往事——
当年大郑朝廷尚存,却被战腾老贼把持朝政。那时还是大郑长宁大长公主的自己,也曾拼尽全力想要除掉奸臣,护持着大郑长长久久地安稳下去。据自己手下的细作探知,战腾老贼本就是宇文氏后人,他私底下联络周朝的宇文宗族,企图里应外合,搅乱天下,坐收渔利。而他们散布在周朝的手下各处各行皆有,他们又是如何控制这些难以控制的人的?
据说,有一名与周朝岐黄世家施氏大有渊源的女子就被收拢在了他们的手下。这名女子是个药痴,平生只爱制各种世人想不到、做不出的奇药、怪药。而那控制人心不令其背叛的怪药,就是这名女子研制出来的。
这些往事,早已经随着旧国的湮灭而被尘封了将近二十年。石寒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某一日,它们会因着眼前的这个孩子而被自己从记忆的深处挖出来。
那些与过往有关的一切,就这样缠缠绕绕在石寒的心头,令她的心情又添了几分沉重。
或许,这孩子的身世,比自己已经查知的还要复杂得多。
石寒凝着杨谨,脸上的疼惜更深了。
杨谨却不知女庄主心中的这许多思绪,见她听了自己的解释之后,竟怔怔地只盯着自己不言语,就有些心慌,生怕她因为自己的隐瞒而心生不快,忙又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庄主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是我不该骗了你,是我不该在你屡次提醒我之后还不告诉你实情,辜负了你的信任……你对我那么好,我却骗了你,都是我……”
她慌不择言,就差咒骂自己罪该万死了,蓦地竟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原来石寒已经抬掌握住了她的嘴。
清幽的气息,再次侵袭而来,真切的快要将人溺死在其中似的。杨谨惊得瞪大了眼睛,眼珠转下,隐约看到了石寒覆在自己嘴上的手掌边缘,白生生的,耀花了杨谨的双眼。
“我知道,都知道!”石寒动容道,“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我……你我之间,不说这等话!”
激荡于往事,石寒微垂着脸,看向杨谨的眸光更透出十足的怜爱来:“你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我早该知道,早该去寻到你,照料你长大成人,而不是让你在……在江湖上漂泊,受人欺负……”
杨谨闻言,微诧,不解地看向石寒。
石寒自知情急失言,咬了咬嘴唇,索性直言道:“好孩子,其实你与我……”
话未说完,石寒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即天旋地转,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紧接着,便被抱着就地一滚,极快地,眼前陷入了昏暗之中。
唯有纪恩的惊吼声,回荡在她的耳边——
“保护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