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男子引着杨谨来到青色马车前,恭敬道:“夫人,请来了。”
杨谨立在灰衣男子的身后,听到车厢里传来淡淡的一声“嗯”。她好奇地盯着车厢前的厚实车帘——
一只润白干净的手掌掀开了那幅厚实的车帘。
杨谨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车中之人不是自己追的那位。她的脸上登时现出失望的神色来。
醒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车帘已经被掀起,一名五官柔和清丽、身穿月白衣裙的女子正目光玩味地瞧着自己的脸。
杨谨面上一烫,知道自己这幅样子颇为失礼,抿了抿唇。
那女子却不以为意,轻轻一笑,道:“公子是医者?”
她的嗓音也透着干净和婉,令人如沐春风般。
杨谨心头莫名一暖,突的意识到对方说到“公子”二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顿时更觉窘迫了。
她难得地和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打起了机锋:“夫人也是医者,不是吗?”
不仅是医者,且是医术颇有见地的医者。杨谨在心里默默添上了一句。
唯有见地深厚,才能精通骨相和人体结构的学问,一眼便看出自己是女儿身。
那和婉女子听她如此说,不急不恼,依旧淡然笑着,颔首赞道:“眼力不错。”
说罢,她又自我介绍道:“鄙姓云。请问公子怎么称呼?”
她只说姓氏,却不提及闺名,联系她的身份“夫人”,杨谨也不觉如何不妥,更不介意对方有所隐瞒,坦然道:“我姓杨,杨谨。”
这女子周身散发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气质,至少杨谨是这样觉得的。于是当被问及名字的时候,杨谨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与扭捏地据实相告。为什么会如此,杨谨自己也说不清楚。
云姓女子闻言,眉心一跳,低声道:“好名字……”
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怎的。
她的目光逡巡于杨谨的五官,直看得杨谨不大自在起来,轻咳一声。
云姓女子醒过神来,笑问道:“失礼了。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不知公子是否师承施老前辈?”
施老前辈?是哪一个?杨谨怔住。
见杨谨浑然不知的模样,云姓女子了然又道:“施老前辈,人称‘药婆婆’。”
杨谨恍然大悟:原来,婆婆姓施啊!
“夫人认得婆婆?”杨谨惊问道。
她这便是承认了女子之前所提的“师承施老前辈”的话头了。
云姓女子点点头道:“曾有幸见过几面……算起来,杨公子还算是我的师叔辈。”
杨谨窘然——
这云姓女子姿容清丽、保养得宜,瞧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不过,看她的气度风致,其实际年纪绝不会少于三十岁。反观自己,才十三岁,怎么好意思做人家的……师叔辈?
杨谨忙摆手道:“不敢!”
云姓女子看她模样,深觉好笑,心忖:若从旁处论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姑姑呢!
不过,这话她却没有说出口,而是宕开话题道:“杨公子是想进盘石县吗?”
对方既唤来自己,杨谨猜她必定远远观察过自己的一举一动,治病救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无需隐瞒,杨谨遂正色道:“是。听说这里有瘟疫,我就来了。”
她回答得言简意赅,云姓女子疑道:“你如何知道这里出了瘟疫的?”
须知,就是地方官报给朝廷的急奏也是刚送出去不久,太医院派出来的几名供奉此刻怕是还在往这儿赶的路上呢。
杨谨于是将自己如何救了那只义犬,又如何被义犬带到这里的事说了。不过,关于自己为什么会路过的前因并未提及。
云姓女子听了她的一番话,叹息道:“万物有灵。就是为了那只义犬,你我身负医术,也不忍心平白看着不管不问啊!”
她似是下定了决心般,起身从马车上走下来,又将一只小小包袱挽在臂上,向杨谨道:“你我一同进城,尽绵薄之力吧!”
旁边的灰衣男子一见自家夫人当真要亲自入城,顿时汗都下来了。他随夫人来此处查看情况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若夫人入城救病,再有个什么闪失,那位还不活剐了他!
他一向尽忠职守,他不怕死,他怕的是自己声名不保,令家门蒙羞。
可,不等他抢上一步劝阻自家夫人,杨谨先他开口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别去了。”
云素君见她脸上的表情严肃又板正,趁着那副俊美的五官,犹显可爱,已经先笑了,道:“我为何去不得?”
杨谨迎着她的目光,道:“你刚刚染了风寒,尚未痊愈,身子还虚弱……而且,你也不会武功。瘟疫害人于无形,你会抵挡不住的。”
云素君微诧道:“你看出我病着?”
“嗯,”杨谨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又道,“我看你像是有身份的人,能不能帮忙让他们允我进去?”
她说着,遥遥一指远处的几名公人。
云素君心中说不清楚的滋味,她定定地看着杨谨,道:“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尚知道医者救人于危难的本分,难道我这么大的人了,连这个都做不到吗?何况,我也是医者,自保总还是能够做到的。”
杨谨眨眨眼,不认同道:“我不是小孩子,我都十三了。你也不要逞强,你若是染上了病,你的家人……他们会难过的!”
云素君动容,目不转睛地凝着杨谨。
杨谨被她看得手足无措,轻轻撇开脸去:“你不要跟我比,我一个人,怎么……怎么都好办!”
云素君心尖儿上骤然一酸,她一把拉住杨谨的手腕,肃然道:“我的家人,也会同意的。”
话音刚落,耳边突的响起一道含着怒意的吼声:“我不同意!”
紧接着,便听到马蹄声“哒哒哒”的急促,展眼间一匹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色的骏马挡在了两个人的面前,马上之人又愤愤地喊出一句:“我不同意!”
骑马来者也是一名女子。
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狮纹团花箭袖,披着一领玉白底色、绯红花纹的披风,在下颌处系了一个结。那张脸上五官饱满,大眼,浓眉,头上无冠无帽,只简单利落地束起一头青丝,更衬得整个人飒爽干练、英姿勃勃。
杨谨看着,心里都忍不住喊了一声好。这样英气十足不输须眉的女子,让她又是羡慕,又是钦敬。
这时,那名英气女子早已经跳下马来,边朝云素君走去,边三下两下扯开了颈下的系带。她来到云素君的面前,将披风一抖,覆住云素君的后背,又将系带替云素君系好。
她手上的动作极其轻柔,嘴里吐出的话语却很是不满似的:“还学会偷跑出来了!哼!越发的能耐了!就不能乖乖地在府里养病吗?一眼看不住,就到处跑!”
云素君无奈地由着她摆弄。
杨谨在旁边看着呢,云素君又有些难为情,小声替自己辩道:“我都已经好了……哪里是偷跑出来的!这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不来看看,怎么放心?”
景嘉悦不以为然地气哼一声:“哪里好了?你倒说说看!明明脸色还这样苍白,手还冰凉着呢!”
她说着,也不管旁边杵着垂首施礼的众侍从,以及呆呆看着她们互动的杨谨,一把将云素君的双手包裹在自己的双掌中,边轻轻地揉.搓着,边放在嘴边哈气。
云素君面上飞红,轻推她道:“好了……有人看着呢!”
景嘉悦满不在乎道:“管他是谁看着呢!我都不许你冷着——”
她说着,话锋一转,虎着脸又道:“更不许在这儿多待一瞬!”
她于是转头道:“老齐!准备回府!”
之前的灰衣男子听到这句话,忙答应了一声:“是,将军!”
云素君忙止住景嘉悦,道:“悦儿,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景嘉悦拧着眉头,看着她。
云素君默默叹息,只好解释道:“盘石县中的百姓,此刻正遭着瘟疫,里面不知是怎样的状况!我不是坐视不理!何况,这里还是你的管辖地……”
“我只负责平陵驻军,地方上民生出了事那是平陵府尹和盘石县令该管的事!而且,这里的事,我早就加急奏折上报了朝廷,天子极重视,派了太医院的供奉赶来救助,这个你也是知道的!”景嘉悦急道。
她生恐劝不住云素君,又道:“你平时开医馆、义医义药我都支持你,但是今日不成!这是要命的事儿!”
她说着,面色凄然道:“万一……你有个闪失,你又让我如何?当年,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你,好不容易才闹得父亲母亲答应了娶你,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这话越说,越像是耍无赖了。云素君听着,却是百感交集。
她们二人能有今日的厮守实属不易,其中的酸甜苦辣他人无从知晓。景嘉悦当年为了迎娶自己吃的苦,云素君不是不知道。世人都道“英国公世女与安和郡主神仙眷侣、天作之合”,这背后的经历又有几人得知呢?毕竟,景家是那样的门第,自己又是贵为郡主的身份,两个人又同为女子……
云素君心头十分不忍。她真的就吃景嘉悦这套。
也正是因着这个,她方才才犹豫着要不要进城。被杨谨少年义志而激发起来的豪情,这会儿又不由得犹豫再三起来。
“云……夫人,既然这样,你就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杨谨担心多耽搁一刻,城中的病人就会多一分危险,忍不住开口道。
景嘉悦此时方注意道杨谨这号人的存在。她的目光凝着在杨谨的脸上,表情从狐疑变作阴沉,森然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