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儿这一觉却睡得极不安稳。
她很有些择床的毛病,加之此刻她身下的这张床榻太过舒服,锦被擦过她露在外面的肌肤,滑溜溜的,一点儿挂碍都没有,和她原来山居中的粗布被褥、泥培的简陋火炕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隐约的,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不知是熏香还是别的什么的香味,就飘飘摇摇在她的周身四围。好闻倒是极好闻的,不过,却也搅得她睡不踏实。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来回,谨儿默默叹了一口气,暗骂自己真是过惯了苦日子的!难道要义母疼爱自己的一番心思都白费了吗?
她仰躺着,不错眼地盯着头顶床帐上繁复而华丽的纹饰,抿了抿嘴唇。不由得想到了曾经自己医治过的那些山民,看他们一小篮鸡蛋都宝贝似的舍不得吃,还好心地拎来给自己,感激自己的救命之恩。相比之下,挽月山庄的奢靡生活,真有些暴殄天物了!
她从小长到如今,除了少数在挽月山庄上居住的日子,大多数的时光,不是被胎中带来的毒质折磨着,便是在山中陪着药婆婆学医疗毒,真正称得上富贵堂皇的日子,当真没过过几天。对于那些身处疾苦中的底层百姓,她的感触自比久居富贵的宇文睿感触深得多。
不过,景砚视她如己出,宇文睿更是教了她武功心法,谨儿心中还是极感念她们的。
谨儿脑中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囫囵睡去。
天刚蒙蒙亮,她就恍然惊醒了。
果然,换了个睡觉的地儿,让她心里不踏实,睡梦中,曾经的那些被胎毒折磨的日子又回来了。
猝然睁眼,入目处,仍是头顶上繁复华丽的纹饰,提醒着她此刻身处何地。谨儿的脑中渐渐回复了清明,她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的冷汗才徐徐地散去。
梦中痛苦无助的感觉,而今想想,都还心有余悸。
她撑着身子坐起。随着她的动作,脖颈间有温润的物事划过,继而安然地缀在了她的胸口锁骨之间。
谨儿下意识地摸索进了中衣内,两根手指捻出了悬在脖颈间的一截红绳。红绳的尽头,是一块围径两寸左右的玉佩。
玉是上好的脂玉,玉质细腻,触感柔滑。最特别处是,当将这玉正对着阳光的时候,便可见玉片之中隐隐有光华流动。细细看时,就会惊觉那竟然是一幅“丹凤朝阳”的图景。
谨儿不由得握紧了那块玉。她一直记得红姨在世时曾对她提起过无数次的关于这块玉的来历——
当日,红姨抱着刚满一朝的她,求到了她生母昔日的东家门上,求着能看在她生母的情分上,资助点儿银两,替她治一治身上的胎毒。却被那东家无情地拒之门外。
那时,红姨抱着尚不记事的她伏在老东家的门口,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几乎走投无路的当儿,有一位贵介女子带着侍女路过,好心将随身带着的玉佩赠与了她们,还嘱红姨“务必要给这孩子好生瞧病”。
红姨当时千恩万谢,寻思着如何当了这块玉佩,换些银两医病。却不料那女子折回家中后,又特特地吩咐侍女辗转找到她们,又赠了她们二十两银子。
就是靠着这二十两银子,一大一小两个人才不至于饿死半路。红姨抱着谨儿走了半个大周,看了无数医馆,却无一家能治这毒。天气渐寒,她们来到了江南,苦苦无法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外出游赏的景砚和宇文睿,谨儿的性命才算是被救下了。
纵然如此,红姨的身子骨也因着这两年的奔波几乎熬得油尽灯枯。但她放心不下谨儿,执意随在谨儿的身边,陪着她入山医病,最终不幸于三年前撒手人寰。
“好孩子,这块玉你要一直随身带着……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寻到当年的那位救命恩人,叩谢她的恩德……”
红姨临终前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她最后的模样,也在谨儿的脑海中浮现。
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年,那股子撕心裂肺的感觉已经渐渐地淡了,可谨儿还是有些难过。她知道红姨对她好,在这世间,没有人会比红姨对她更好。
若说她的义母景砚是疼爱她的话,那么红姨,对她何止是疼爱?那是即便把自己的命给了她,也会甘心情愿的人啊!
谨儿的眼中有热意涌动。她牢牢记得红姨的嘱托,可是,那位恩人又在何处呢?
窗外,太阳已经有小半个跳出了山坳,室内也越来越亮了。
熹微的光打在了撩起的床帐上,谨儿感觉到手中的脂玉上又有隐隐的光华流转。
像每次打量这玉的时候一样,她心里又琢磨起那位恩人究竟是什么人了——
她年纪虽然小,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这玉质与精致的做工,绝非普通人家能够受用得起的。
还有玉中的“丹凤朝阳”图案,显然也不是天然生就的。这种工艺谨儿不懂,却也知道不是普通工匠能做得出来的。
所以,当年赠玉的那位恩人,其身份定然非富即贵。
有一件事谨儿却是不知道的:大周朝于天家用物的形制上,虽不及前朝严苛,但因着出了几位女帝,所以凤凰图纹亦不是轻易可以使用的。一般的富贵人家,女眷的用物上多为青鸾鸟的图纹;能够堂堂正正用上凤凰图案的,必定与天家沾着些许关联。
谨儿倚在床榻上,拎着那块玉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了。只好暂时丢开手去,暗自下决心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去京城中。
不止因为红姨说那位恩人多半还住在京城中,还以为她想亲眼去生母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
红姨曾语焉不详地提及她的生母在“阁子”中做工什么的……那么,“阁子”又是个什么所在呢?
谨儿百思不得其解。
谨儿没法去问景砚,怕被景砚知道自己惦念着生母伤了景砚的心,辜负了她疼爱自己的一片心;更不敢去问宇文睿,因为她怕宇文睿……
或许,等长大了就有机会探明这些事了吧?
谨儿想着,不禁微垂下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
粗布中衣之下,有小小的微不可见的起伏。
谨儿又小心地拉开中衣的领口,在越来越亮的光线下端详起自己的身体。胸口处两个小小的突起昭示着她的女子身份。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女子,和山里那些打打闹闹、没半分消停时候的男孩儿不同;而且,她必须一直以男孩儿的身份生活下去,因为这是宇文睿从她记事起就要求她的。至于原因,谨儿无从知晓。
反正,在她身上,说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如此想着,谨儿蓦地生出一股子自怨自艾的情愫来。
宇文睿对她有养育、救治之恩,她要她隐瞒自己的性别,她只能照做;那位面具前辈,也救过她的性命,还教给她自己看家的心法功夫,并且,他要她不许对外提及自己,更不许让旁人知道她习学了他教的心法,她也只能照办。
她对面具前辈隐瞒了挽月山庄和自己的真实性别的事,对宇文睿和景砚隐瞒了面具前辈的事……她的确是遵从了对他们每个人的承诺,可她毕竟才十一岁。就算她的心志再坚韧过同龄人,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些秘密已经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窗外,有早起的鸟儿在唧唧喳喳地鸣叫。
鸟儿有翅膀,可以在天空中任意地飞翔。谨儿也想快点儿长大,快点儿能够自己闯荡江湖,那样的日子,是不是要比此刻的不得不隐瞒要快意得多?
然而,闯荡江湖什么的毕竟离她此时此刻的生活太过遥远。眼下,最最现实的,莫过于侍女在房门外的恭敬声音:“少主,您起身了吗?”
谨儿暗道一声好厉害,连看似普通的侍女耳力都这般伶俐,不知道是什么修为啊!
她哪里知道,挽月山庄侍候的奴仆,皆是当年从宫中带来的,或是当今皇帝宇文棠孝敬景砚和宇文睿的。久在禁中伺候的,怎么可能不耳聪目明呢?
“起来了!”谨儿在内室里答应了一声,随手去够身旁昨晚景砚为她备好的干净衣衫。
只听那名侍女在外面又道:“少主您可需要奴婢服侍您更衣?”
谨儿闻言大窘。她可享受不来什么“服侍更衣”的调调儿!
一想到被服侍的时候,侍女的手就在自己的身体上翻飞舞动,她漂亮的小脸儿上瞬间泛上了一层红晕,忙不迭道:“不用不用!我……我自己可以!”
也不知那名侍女听到她狼狈不堪的声音会作何感想。
顿了顿,只听那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少主,庄主吩咐,您穿戴完毕,就往演武场去寻她!”
谨儿刚感叹着“这中衣的料子好滑”“娘亲掂对我的尺寸掂对得真好”,听到侍女这一声,动作就是一滞,原本才褪去红晕的小脸儿登时变得煞白——
演武场?
庄主这是要考较自己的武功吧?
可不可以不去啊?
谨儿内心里咆哮着。她……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