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隆冬腊月里,江南的景致与大河之北的风光截然不同。一路之上,谨儿坐在马车内,眼见着窗外的雪由厚变薄,又由薄而不见了痕迹,满目的寒意肃杀也徐徐柔婉起来,竟有星星点点的绿意泼散开来,比北地的雄浑苍茫更是另一番风情。
这一日,马车驶入了一处叫做龙临的镇子,停在了一家客栈的门口。
“少主,咱今日就在这儿歇了。明早快马加鞭,用不了晌午就能赶回庄上了。”申全边为谨儿撩起车帘,边介绍着接下来的行路安排。
“申叔叔你安排便好。”谨儿笑答。
他跳下车来,不禁被客栈门口左右各一的挺拔乔木吸引去了目光,那是两株海棠树。只是此时正值隆冬,并非海棠花开的时节,粗粗细细的树枝虬然弯曲,恣意舒展,倒也别有一番古意在其中。
谨儿看得有趣,不由道:“申叔叔,这家客栈门口竟有这样两棵树,不怕住客嫌弃碍眼吗?”
申全打量了一番那两棵树,赔笑道:“既然能够如此,必有他的道理。”
不防旁边响起另一个声音:“客官您有所不知啊!咱家门口这两棵树,那可是大有来头的!”
原来是门口招呼生意的小二凑了上来。
申全闻言,淡笑不语。
谨儿却大有兴味。
那店小二久在住客中打滚,察言观色最是厉害不过的。他眼见申全衣着光鲜,却显然以面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小公子为主,心中便有了计较,遂殷勤向谨儿介绍道:“公子是头一遭来咱们龙临镇吧?”
“多年前来过。”谨儿冲他笑笑。
店小二只觉得眼前一亮,怔了怔,心道:这么漂亮的小公子,长大了不知要迷去多少姑娘的心啊!
他定了定神,续道:“那就是了。要说起咱们龙临镇,过去不叫这个名字,只因那年今上微服到了咱们这儿,这可不是天大的福分吗!从那之后,咱们这镇子,就改名叫龙临了……”
他紧接着道:“客官可知,当日今上来了咱们镇子,住在哪里吗?就是住在咱家客栈里!她老人家还亲口夸了咱这两棵海棠‘好树!好树!’呢!咱家这树可就相当于得了皇封了!”
大周当今天子是一位女帝,十五岁承继天祚,如今在位已经五载,励精图治,勤勉爱民,谨儿久在山村居住,也听过她的贤名。
不过,想到自己此刻站立的地方,便是当年皇帝站过的地方,自己即将入住的客栈更是当年皇帝住过的客栈,谨儿也不由得有几分激动。
“栓子!大冷的天,不赶紧的迎进客人,浑说什么呢!今上也是你议论的吗?”客栈的大堂内,传来店掌柜的大声呵斥,打断了店小二的殷勤介绍。
“嘿!我这可不是糊涂了吗?”店小二挠了挠脑袋,忙往里面迎客,“各位客官,快里面请!”
申全的身体向后错开半步,将谨儿让在前面,他则带着三名护卫紧随在后。
谨儿一则年少意识不到自己身份的特殊,二则她久在山中,少年心性,也不免好奇这热闹客栈的模样,遂迈开步子,快步走了进去。
站在客栈的大堂当中,他新奇地打量着这里的布置,以及楼上楼下各色的人等。申全则到柜上订房间——
“掌柜的!天字号客房一间!”申全的声音和一把子冷厉的嗓音几乎同时响起。
二人话一出口,皆是一愣,不由得彼此打量。
那人是个年轻的汉子,微髭,穿着打扮像个武师的模样,一双眼睛却晶亮有神。他看了看申全,又转向了店掌柜,又追上了一句:“天字号客房一间!”
申全挑了挑眉。
店掌柜却面露难色:“敢问二位,可是一起的?”
“自然不是!”微髭汉子答得快。
店掌柜更为难了:“那真是……二位客官,小店的天字号房只剩下一间了,您二位看看……”
他看着二人,欲言又止。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另一个又像是会武的,哪个他都惹不起。
“我们先到的,天字号客房自然是我们的!”微髭汉子抢先道。
申全不疾不徐地呵呵一笑:“这位壮士,话可不能这么讲。咱们谁先谁后,这里这么多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汉子脸一红,下巴朝着申全一扬:“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见对方一副不打算讲理的架势,申全的眼眸眯了眯。他见惯了大阵仗的,自不会被这汉子的气势吓住。身后,他带来的护卫,也有两名大步近前来,挺胸站在了申全的身后。
店掌柜眼瞧着这两伙人针锋相对,心里暗自叫苦,生怕他们起了性子,再拆了自家的店。
“纪恩!不得无礼!”千钧一发之际,一抹清冷的女声划破了对峙的局面。
那名微髭汉子听得这一声,神色一凛,转身朝着说话者恭敬道:“是!”
大周朝惯出女帝,尤其是先帝伐北郑辟下一统江山的局面之后,声望大振,在民间被尊崇的程度不亚于高祖皇帝;加之,今上前年起开了女科,大周的女子也能同男子一般,有机会通过科考入仕,民间遂掀起了一大股女子读书的浪潮。是以,在大周的国土上,女子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普通百姓时不时地见识到女子当家的,也不奇怪。
因此,这个女子喝止住侍从的场面并未引起多大的反响。
不过,当在场的人看到一个头戴帷帽、身姿曼妙的素衣女子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也不由得好奇起来。
要知道,如今大周民风开化,女子都能同男子一般入朝为官了,出个门,哪里还需要遮遮掩掩的?除非,这个女子不欲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只看她的身姿、气度,以及所着衣衫的质地面料,可以想见定然不是出自寻常人家。在场的男子,尤其几名年轻的后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甚至有人幻想起她帷帽下是何等倾城的面容来了。
谨儿也是若干名目光注视女子的人之一。不过,他的关注所在却与旁人不同——
他的眸光落在了女子显露在外的一双手上。手,自然是好手,柔白,修长,保养得极好。然而,那白色略有些刺眼,带着一抹莫名的病色。
谨儿蹙了蹙眉。他随着婆婆学医、治病,读过许多医书,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病人,这种肤色,他太熟悉了。
那女子离他不远,他遂耸鼻子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了。
“申叔叔,既然他们有女眷,就将天字号客房让给他们吧!”谨儿突然开口道。
申全初闻一怔,继而恭敬道:“是。”
谨儿人小不起眼儿,衣着也普通,之前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可这一开口,尤其还做出此等君子之举,登时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观者无不暗赞一声:好一个俊秀的小公子!
之前那个微髭的汉子,听到谨儿开口,诧异地看了看他,方抱拳道:“多谢了!”
谨儿只冲他点了点头,他的注意力不在这里,而是——
莫名地,他觉得有一道奇异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心有所感,他拧脸看向了素衣女子。
她就立在距他不过一丈开外的地方,便如此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谨儿的目光转到了那帷帽上。有素纱隔住了他探究的目光,但他分明能够感觉得到,那道奇异的目光,便来自于那面素纱之后。
他只能隐约看出那面素纱之后有一张面庞,却看不分明具体的表情。
既感知到对方正在打量着自己,谨儿于是大大方方地朝那女子展颜一笑。至于那女子看到他的笑容之后,会作何感想,就不是他思考的事了。
谨儿久独居于山中,惯于照顾自己,并没用多少工夫,便在客房内安顿好了。
申全惭愧道:“少主自己便打点好了一切,真让我们无地自容了。”
谨儿笑道:“申叔叔别这样说。我只是平素一个人住惯了,就是婆婆在家时,我连她都能照料好呢!”
申全点头,赞道:“年少而自立,少主将来必能大有作为!”
“嘻嘻!那就借申叔叔你的吉言了。”谨儿答道,脑中倏忽划过面具前辈在山上说过的那句“好男儿志在四方”,心头不由得一震。
“少主若无别的吩咐,我就告退了,”申全起身道,“我住在隔壁,那几位侍卫也都住得近,少主若有事,呼唤便可。”
“好,有劳申叔叔了。”谨儿也站起身。
他忽的想到了什么,又问:“方才在大堂,那名女子……嗯,就是戴帷帽的那位,申叔叔你可知道她是什么来头?”
申全诧道:“这个倒是不知……少主怎想起问这个?”
谨儿想了想,如实道:“方才我观她手上肤色,又闻到她身上带着的淡淡药味,觉得她的病有些古怪。”
“病?”申全惊得瞪大眼睛,“没见到脸,没切脉,就能看出来她病着?”
谨儿脸上一红:“我也不敢确定……不过,这些征兆太像心疾症了。而且……”
“而且什么?”申全好奇问道。
“恐怕她用的药有些不妥当,”谨儿道,“所以,我想去见见她,确认一下我的判断。若是当真用错了药,纠正了,也是救了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