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昨晚酒喝多了,头疼半宿,好不容易睡着又被道刺目的光惊扰了。他把脑袋蒙在被子里,朦朦胧胧要入睡,楼底下突然炸开声,一个又尖又亮的嗓子在叫:“棕绷修哇,啊有哇额藤绷棕绷修哇……”(注1)
话音刚落,“唰唰唰!!”的噪声又起,定是对门王家姆妈在涮马桶。
早不涮晚不涮,偏偏这个时候涮!萧玉窝着一肚子火,抬头看看五斗柜上的闹钟,这闹钟没见着,倒看到一个女人——没穿衣服的女人,她就躺在他右边,乌发如缎散在牡丹纹粉绸枕套上。
萧玉又往五斗柜看,没有闹钟也没有花瓶,这不是他的房间。
萧玉惊得睡意全无,身子似被上了稠浆,只有眼珠子能动。他小心翼翼看着枕边女人,丝毫想不起昨晚的事。
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什么时候脱光衣服睡人床上的?莫非自己被人讹了,要来个仙人跳?
萧玉懵憧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脑子里浮出一个字“跑!”
趁枕边女人没醒,萧玉偷偷地伸出一条腿,想把地上的西裤勾起来,可天冷,空气像冰水,稍稍一沾他又不争气地把腿缩回被子里,直打哆嗦。
枕边人翻过身继续酣睡,萧玉看着她的眼耳口鼻只觉得郁闷,眼小鼻塌,长得这么普通,根本就不是他喜欢的调调!怎么会与她滚一块儿的?!
想着,萧玉也不管天冷,连忙起身穿衣服。冰凉的衣料贴到光溜溜的身上,他“咝”地倒抽冷气,硬是忍着针刺般的不适匆匆穿戴齐整,而后在那女人睁眼之前开门逃了。
这是一栋他完全不认识的楼,冲下楼梯时他与这儿的住户打了个照面,住户眼露鄙夷,仿佛嫌弃他刚刚干过见不得光的事。
萧玉实在没印象,甚至不知自己错在哪儿,他逃似地跑出这栋旧楼,差点把一户人家“乌粗头”撞落。(注2)
“小瘪三,弄要西啊!”(注3)
吴侬软语的叫骂,萧玉听不太懂,他刚搬来不久,一切全都新奇,连传承千年的方言听起来都像是西洋话。
前些阵子北平经常闹游、行,有次死了四十七个人,忙死他和司妍了,于是司妍就说换个地方,至少白天能清静些。
乱世之中哪有清静的地方,选来选去他们选中上海。
上个月,他与司妍坐船上十六铺码头,来到这十里洋场。如今天下不太平,皇帝轮流坐,惟独这上海滩繁华得有些畸形,店铺客栈鳞次栉比,从早到晚都熙熙攘攘,似乎与这乱世脱了节。
萧玉活了千年,经历无数次改朝换代,他就像个历史中的看客,见证每个潮起潮落。
如今正是潮落的时候,每逢此时客栈的生意最好。上次潮落他和司妍住在扬州,整日都在客栈里忙得像个陀螺,待引渡完几批亡魂后,他们的家没了。
扬州十日,清兵屠戮劫掠,十日不封刀。有书记载几世繁华的扬州城是时“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城中积尸如乱麻”。
当年萧玉在世时也曾率兵屠城,看到家只剩焦炭残瓦,金银被洗劫一空,他不得不叹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自那时起他与司妍隐居起来,偶尔下山转转,不转还好,一转傻了眼,怎么个个脑袋似瓜瓢,前面一半没了毛?!
萧玉可稀罕自己的头发了,宁愿掉脑袋也不剔瓜瓢,结果就掉了脑袋,从此他对那个朝代没好感。
终于清帝退位,还被人从紫禁城里赶出来了。萧玉不用留难看的瓜瓢,但也不能蓄发,进步青年说这是封建余留的陋习,是封建主义的象征!于是在凑热闹的时候,他的头发就莫名其妙被人剪了,剪完之后才有人弱弱地帮腔,说:“这人是个道士。”
一切都乱糟糟的!
萧玉觉得自己被时代的车轮碾了,越来越难以适应千变万化。就如昨夜,他喝了一种方瓶子的洋酒,竟然醉得不省人事,稀里糊涂睡在别人家里了,连酒都开始欺负他!
萧玉穿过石窟门,走出一条狭窄的弄堂。看到街上电车驶过,奇怪的两轮车发出叮叮铃响,他不由自主贴着墙根挥手叫来辆人力车,往霞飞路去。
他们的新家就在霞飞路上,法租界最高档的地段。走在路上经常能见深目高鼻的洋人,下巴永远傲慢地抬着。
早在唐朝,萧玉就见过洋人,还有洋人在朝中为官,那时他们瞧起来还顺眼,如今怎么看怎么嫌。
萧玉坐在人力车上正好瞧见一个,或许那洋人被他的傲气震慑了,亦或者看出他身上的名贵衣料,不由朝他颔首致礼。
萧玉不理会,让车夫在尚贤坊前停下,看到旁边一家小店在卖汤圆,他方才想起今天是冬至。
“哎呀!糟了!她叮嘱我买糯米粉,我竟然忘了!”
萧玉连忙跳下车,拐弯去粮油食品店买糯米粉,结果糯米粉卖光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几个生汤圆回去。
一宿未归也不知道司妍会不会生气。萧玉一面思量一面掏钥匙开门,不过转念一想,千百年过去了,她从来就没在乎过他,又怎么会生气呢?
萧玉自嘲地笑了,钥匙往右拧几圈推开门。阳光随门而入,慢慢地落在一只黑猫身上。黑猫后半身坐着,前脚撑地,如同雕像站在门后。它甩着毛茸茸的大尾,抬着头,像是等他很久了。
萧玉被两道直勾勾的目光刺中,顿时就心虚起来。他弯起眉眼,遮掩住昨夜风流,轻声打了个招呼。
“我回来了。”
司妍未搭理,依旧立在原处,两眼瞪得滚圆。萧玉被她的猫瞳盯得不自在,心怦怦乱跳,无意间他看到在灶间里揉面粉的月清,豁然开朗。
“正好我买了汤圆。月清,快来把汤圆煮了。”
月清听见他吩咐就放下手上的活,从他手里接过纸包。拆开一看,只有四个,她便蹙起眉头,满脸为难。
“四……个……”
月清艰难地吐了两个字,眼下她长进了,终于能说几句话,不过萧玉真希望她不会说话,因为她一说“四个”,场面更加尴尬了。
“我明明和那人说十个的,她怎么只给我四个?我同她评理去!”
萧玉借机往外跑,然而司妍的爪子比他快半拍,小肉垫搭上门板,再用力一推,这门就关上了。
司妍喜欢这新锁,可比之前门栓好用多了。
萧玉跑不了了,他低头见司妍目光幽冷,便很识相地脱去黑呢大衣,然后卷起衬衫袖管走到灶间洗菜涮锅。
“叩叩叩……”
有人在敲门。
萧玉擦干净双手,转身把灶门拉开。
昼夜瞬间颠倒,门的另一边夜已深沉,一轮圆月高悬空中,恰巧照亮一张极为青涩的脸。
来者是个学生模样的人,顶多二十出头,他推推鼻梁上的圆眼镜,低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很着急,甚至有些惊恐。萧玉没心思耍弄他,于是就直截了当,道:“这里是客栈。我是这里的东家,不知您是……”
学生很警惕,镜片后的眼睛不停扫视,忽然他看到有个黑影半掩在树后,连忙跨过门槛,钻到客栈里。
“有人在跟踪我!”
学生故意放低嗓门,紧张得额上冒汗。
萧玉心想是不是直接告诉他:“你已经死了”行事会比较方便?正当开口,学生滋溜一下窜进客院里,而后躲在大水缸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
“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没见过我……”
话音刚落,学生立马低头,缩得像朵脱水的木耳。
萧玉觉得怪无聊的,几千年岁的人了还陪一个愣头青玩躲猫猫。他深吐口气,象征性地朝门说了句:“没有人来过。”语毕就转身把水缸后的“木耳”拉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支支吾吾不肯说。萧玉没耐心,准备把他赶出去,学生有些害怕,无奈之下道出实名:“我叫林业昌。”
“做什么的?”
“报社记者。”
萧玉一听拧起眉,与人世脱离太久,他不知道什么是报社记者,感觉这和说书的有点像,只不过说书是用嘴,而他是用笔。
萧玉拿出名薄让这位记者写上自己大名,林业昌看着满满一本人名,好奇问道:“你这客栈开多久?怎么来这么多人?”
“和你有关吗?签字画押。”
“咦?这里有个人叫秦桧?有话名话叫‘人从宋后羞名桧’怎么还会有人起这样名字?”
“你话怎么这么多?快签!”
萧玉拿狼毫笔往林业昌面前一送,心想签完就送这话痨上黄泉。
林业昌拿名册反反覆覆地看着,忽然见到一个名字,顿时两眼放光。
“哎呀!没想到谭先生也来过这家客栈!谭先生可是我们的楷模,是……”
话还没说完,林业昌又看见个名字,他愣住了,不由往后翻,每隔几行就有熟悉的人物跳出来,他惶惑地瞪大双眼,不由往后退了半步,颤声问:“这……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年轻人果然脑筋转得快,一下子就察觉出不对劲了。萧玉松了口气,心想这个学生好对付,于是就告诉他:“这里是阴界,你已经死了,既然这么快就想起来,那我们也别费力气,快些走吧。”
林业昌眼又瞪圆了,圆得同他眼镜框似的。
“阴界?!”他凝住神色,像是思忖,过半晌,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而后十分热情地握住萧玉手,激动说道:“前辈您好!我正式自我介绍下,我是先锋报社记者林业昌,作为地/下/党一员,我正积极地执行任务,上级叫我到个旅店会面,我想你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