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榭。&乐&文&{}.{}{}.{}
午后的日头晒得外头的桂花树都蔫了头,知了撕心裂肺地叫着;湖上水波漫漫,风吹过来也是温吞吞的,水榭小楼上,冰瓮中淌着白雾,房中凉凉地驱着暑气。
只是这霜气再冷,也冷不过房中一坐、一跪,两人的脸色。
没想到正是歇晌的时候姑母会突然驾到,彼时瑾玮正一身薄裳歪在贵妃榻上绣着帕子,来不及把那绣绷子藏好,姑母已是来在面前。像是本就是来捉她的,一眼瞧见那帕子,脸色一沉,吓得瑾玮扑通就跪在木头楼板上,砸得嘎吱响。
并非如此害怕姑母,只是那帕子……
一枝淡淡的清香木,绣在上好的云丝帕上,枝叶婉转,清香透纱,角落里一个篆体的“桢”字,精描细绘,点点心思,都只为汗热之时能为他带去一丝柔软的体贴……
这一个字落在姑母眼中,心思尽露,哪还容她半分争辩。
私密之情,小楼上服侍的丫头已都退去,只留下了姑侄二人。瑾玮低着头,娇嫩的身子跪在尹妃脚边,十分恭敬,心中却无半分羞愧之意,原本也苦于不敢向人开口,如今,倒正好了。
这半日气得心口疼,看一眼地上的人,尹妃长长吁了口气,“明儿有车马回京,这就让展宣带你回去吧。”
“我不走。”瑾玮轻轻咬了咬唇,“还有大半个月呢。”
“留着做什么?”尹妃柳眉一拧,“来的这些时,一日也难得来我跟前儿坐一会儿,见天都是往岸上跑!一个姑娘家,也不知检点自家的脸面,成日介往他跟前儿凑,如今还敢说不是为的他么??”
“不敢。”
“你!”见平日乖巧的侄女儿想男人被逮了个正着竟是脸不红心不跳还敢顶嘴,尹妃腾地一股火,“你个不知羞臊的东西!我告诉你,满朝文武世家子弟,你想哪个都行,偏这一个,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瑾玮抬起头,眼中瞬时噙了泪,“为着他是皇子么?起先娘娘跟爹爹商议说不入皇家,可如今,那单子上分明就有八哥!既是有八哥,为何不能是七哥?”
“许你叫他们一声哥哥,是皇恩浩荡赐予你爹爹与我的恩宠,你当是给你的么?!七哥,八哥,一声叫得出,一笔又如何写得下?你当他们一样么??”
“怎的不一样?”瑾玮恨道,“我自是知道与庄家结亲总要是朝中权势之人,可他又如何是等闲之辈?七哥人聪明,行事也稳当,自出关以来,桩桩件件哪件不得万岁爷的心意?这一回受伤,娘娘也瞧见了,万岁爷一日几问,多少焦心。如今又许他随在太子身边入朝,一封亲王,怎会在朝中无名?而八哥呢,一心醉于山水书画,往后必是像五殿下做个闲散王爷,于庄家又能有何用处?”
“啪!”尹妃一巴掌拍在茶桌上,“放肆!哪个有用哪个无用是你个小丫头能枉议的?”
尹妃猛然怒起并非是小丫头口无遮拦,却是因着她字字在理。当时听闻老七奕桢出关,尹妃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要他不做浑事、成心犯上,皇父的恩宠简直就是唾手可得。想那死鬼燕妃让九五之尊蒙受奇耻大辱,他处死了她,尸骨都已烟消云散,她却依然能摄着他的心将他们的几个孩子养在心尖上,让人怎能不恨?!又怎能不怕?
当年事,尹妃至今想起仍会夜半惊梦,冷汗涟涟。燕妃阴魂不散,她的孩子与庄家水火不能容,不去惹,能一辈子无瓜葛最好,绝不可拢在身边,一着不慎,酿成大祸。可这背后的阴暗、绝世隐秘莫说是侄女儿瑾玮,就连亲儿子奕枫都不能言明,唯有三子奕栩才是最得倚靠之人。
为何她不能嫁老七,尹妃不可明言,可瞧着小丫头脸色寡白,心思沉重,知道一旦动了这儿女私情,岂能轻易放下,只得晓以厉害慢慢疏导,遂叹了口气,“玮儿,有些事本不该与你言说,只是么,”尹妃说着,将瑾玮从地上扶起,握着手坐到身边,压了声儿道,“老八奕柠是西北王奕栐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奕栐当年若非有你爹爹暗中相助怎能这么快拿下西北军?你爹爹起身兵部,如今虽说上上下下多是他的提拔,却从未领兵打仗,武将不可与那些读圣贤书的文官同论,没有同袍而战,哪个认你一辈子?你二哥展容虽也在兵部领差,根基尚浅,没有至亲之人扶持,你就不心疼你爹爹么?你若当真想嫁皇家,只能是奕柠。”
姑母这一番话瑾玮并不意外,虽是年纪小,却也知道庄家与二皇子奕栐的关系始终不敢露在明面上,何况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奕栐却是个大孝子,难怪奕柠会在爹爹列出的名单上。道理懂,心里却百般不舍,泪扑簌簌掉了出来,“娘娘……我……往后表哥不也是要领兵么?缘何非要与二皇子相近……”
朝中之事不宜与这女孩儿家多言,尹妃轻轻拍拍她的手,“是,缘何非要与老二相近?本来奕柠也不是你爹爹的首选。徐良徐大人的幺子……”
“不!我不嫁!!”不论哪一个名字入在耳中,都像扎了她的心,满脑子都是那挺拔的身型、温柔的笑,一想到今后再不能相见,再不能亲近,瑾玮只觉自己支离破碎,扑通一声跪在尹妃面前,“娘娘,我求求你,求你成全孩儿……今生不论他是否承其权势,闲散王爷也好,樵夫渔民也罢,哪怕他就是被盖了官印流放千里,今生今世,我也非他不嫁!若不能,我宁愿一死……啊!”
话不尽,尹妃狠狠一巴掌打了下去,打在这从小视若己出的女儿脸上,手哆嗦,周身发冷,心底一阵阵寒气,只觉燕妃那张妖艳的脸从阴冷的坟坑里看着她,嘲笑她,报应……果然要来了么?
……
芳园居。
正房东厢,大开着窗,傍晚时光,正午日头的炽热终于哑去些势头,起了山风,吹进园子里惹得竹叶沙沙响,轻声细语伴在窗边。
悠然美景却耐不得房中酒气阵阵,六仙桌上几个小菜、两盘点心,不时不晌的,几乎没动几筷子,可一旁的两坛子酒都见了底。林侦双肘搁在桌上,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盅。现代时他就是好酒量,从未醉过,至少,他从没有允许自己醉过。来到这个时空,宫中佳酿百味,口感醇厚,度数却不高,喝了这半天,他只是微微有些眼睛发热,脸色都不曾变。
坐在他手边这位就不行了,一张漂亮的脸喝得红彤彤,不知是心情太郁闷,还是果然不胜酒力,这家伙已经完全没了形象,袍子掖在腰间,人趴在桌上,腿还不老实翘起来蹬着凳子,一眯那桃花醉眼冲着他便口无遮拦。此刻捧着酒坛子晃啊晃,生生又倒出一盅来,一手握了林侦的腕子,一手捏着满满的酒盅递到他口边,“七哥,喝!”
跟喝醉酒的人说理还不如对牛弹琴,林侦抬手去接那酒盅,他一闪,酒洒了些在林侦衣襟上,他忙拿手蹭了蹭,挑了眉瞪林侦,大着舌头道,“就——在我——手上吃一盅!”
看这红眼睛兔子似的东西,林侦咬了咬牙,真想一巴掌把他拍桌子底下去,可没办法,只好张开嘴喝下去。
看着喝干的酒盅,奕枫笑,人一软,正好磕在林侦的胳膊上,这便干脆不起来了,枕了他的胳膊道,“如,如何?”
林侦想抽出来可也推不动,知道这不是醉,就是心里难受,不如随他发泄。
“七哥,”
“嗯,”
“你——一直骗我,是不是?”
“骗你什么了?”
“你——早就想要她了是不是?她跟我的时候,你就总勾搭她,还,还说什么是替他哥哥看着她,你就巴不得她哥走呢吧?是不是你给轰走的?嗯??”
“这事儿,我骗过你么?”
他应得很清淡,奕枫昏昏沉沉的脑子愣了一下,扭头看,这位哥哥无耻起来也是这么正气凌然啊?
林侦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几曾问过我想不想要她?从来都是冲我嚷嚷说你要如何如何,是或不是啊?”
“是又怎样?她本来就是我的人!”一句话冲出去,酒又上了头,奕枫扭了头下巴磕在那胳膊上,“我弄不懂什么西洋的规矩!可我早就不当她是奴婢,打我骂我,她哪样儿没干过?如今就因着这个,说我不是人!”
林侦听着,嘴角一弯,“谁说你不是人了?她是说你和她不是一样的人,早晚一处总归合不来。”
“怎的合不来?”奕枫恨,“没你插手的时候,她最乖了,看我习武,给我画画,带着她下校场我俩能乐一天,夜里……夜里也相伴,说话能说一宿。哪一日合不拢了?都是你一天到晚搅合!一时让她来拿玉佩,一时又要什么自己过活。我成天地蒙在鼓里,如何招架?!”
这通牢骚压在心里总算吐了出来,林侦看着这个无赖家伙,哭笑不得,曾经给你占尽先机,你却次次搞砸,可知我一旁看着有多他妈心疼?!咬了咬牙,“奕枫啊,你真的……”林侦本想说“爱她?”可转念一想,这封建的皇子脑袋怕是不能理解,便随他道,“想要她?”
他趴在那儿没吭声,过了一会儿闷闷地“嗯”了一声。
“想怎么要她啊?”
嗯??慢条斯理一句,奕枫耳朵腾地热了,“你,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想怎么要她?”
手臂上的人不吭声,不知道是真的害羞还是在脑子里疯狂,林侦又道,“你是想两情相悦,还是独霸着她?像以前做主子一样,不管她乐不乐意都要陪着你习武、下校场?”
“自是两情相悦!我还能强她不成!”
“这就是了。你懊恼之前不知情才伤了她,却不知这几次意外之后并非不可补救,可不管你怎样迎合她的西洋口味为何都救不回来?”
“……你说是为何?”
“为的正是两情相悦。”说着,林侦轻轻拍了拍他,“你这里两情缺了一情,她心里那个人不是你。”
“她……怎样才算心里有?”奕枫很想说,她穿着小衣儿落在我怀中,不该就此只是我的人才是么?竟然心里还能容旁人不成?即便有,也该忘了才是啊,怎的就……这么死性?“你莫跟我说她在我跟前儿都是为了玉佩做戏,我不信!”
“她不会做戏,你也看得真,她一直是真心真意对你,你二人超于主仆的亲近也都是真的。你若退一步,她自是念着你这位树下的主子,念着过去;你若不肯退,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受伤,她说再不想见你,你恨,她心里也难受。”
这一番话被人点出来,正扎在心里的痛处,想留着从前就得退,想往前走就许是彻底丢了她,奕枫撑着肘抬起头,“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
一个并不意外的字,四目相对,他平静得理所当然,奕枫恨得牙咯咯响,“你说你不是骗我,可你敢不敢说你没有哄她??”
“嗯?”林侦没明白。
“你说她与我亲近都是真心真意,一个小丫头心里能装得下多少?你敢说有你,怎敢说就必定没我?你可知她曾直唤我的名字,为我彻夜不眠?你如今理直气壮,不过是早我一步,就从不曾问问自己:若不是你像她哥哥,有她哥之前这十几年为你铺垫,你就敢说她会想跟你?你又敢说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一心跟着你不是为着她恋家?”
奕枫醉了,可他的话一点都不醉。林侦比任何人都清楚,真实的情形比这还要严重。他不是像那个哥哥,他就是那个哥哥,那个没有父爱母爱的小丫头从小就离不开才会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寄托给他的哥哥。那天她说你怎么想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个语病她没有反对,很安然地又埋进他怀里,也许芽芽自己也知道,选择他,根本就是两个都想要的结果。
林侦曾经因此觉得负罪和内疚,这种罪恶感让他苦了很多年,如今的他根本就无所谓她是为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他的私心,和私心里舍不得的宝贝。
此刻,要做的不是解释和争辩,而是要绝了奕枫的念头。
林侦微微一笑,“我不敢。若有一日能见到她哥哥,要好好儿地谢谢他。”
“七哥,你既明白,就不该哄她!”奕枫涨红了脸,“那男女之情怎与兄妹之情同?若有一日你二人当真……她,她,岂不是真的要了她的命?!”
林侦知道他说的那一日是洞房花烛,林侦笑笑,略略倾了身子在他耳边道,“此事,不需多虑,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一拳狠狠砸过来,林侦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眼看着扑过来的人脸色煞白,眼睛挣红,手下像带了风似地不顾一切地抡在他身上,林侦知道奕枫心里最后的那一丝希望已经被彻底撕碎,此刻他需要做的就是安安生生地躺着,挨拳头。
这一顿打是无论如何免不了的,发泄的不只是对他,还有对芽芽的爱、恨、无力与不甘。
借了酒劲的遮掩,奕枫发了疯一样。林侦之力只用来遮挡脸上不要落伤,可他却悄悄注意到,暴怒之下,奕枫的拳头依然避开了他刚刚痊愈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