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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天就阴了下来,云越积越重,压得房中昏暗,后半晌就点起了烛灯。

林侦坐在桌前,一本书半天翻不了一页,手边是瑾玮送过来的琴谱,那古韵的节拍编写映在眼中就是一团团的墨迹,根本不成音。端起手边的茶盅抿了一口,冷透了,林侦轻轻摇了摇头,他这么坐了多久了?

“主子,给您换盅茶么?”刘捻儿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了。王九回来了么?”

“还没呢。”刘捻儿不记得这是主子第几次问王九了,统共出去也不到一个时辰,这是怎么了……

雨点终于掉下来扑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带着一股湿潮的土腥味潜入,房中更加昏暗。林侦站起身,走到窗边,玻璃上淌下弯弯曲曲的雨水,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厚厚的雨幕遮挡,外头的院门都看不到,心里一团乱麻。

芽芽生气了。确切地说,小丫头伤心了。

从小带在身边,林侦的二十四小时里几乎有一半都是与她缠在一起,而这一半就是芽芽的全部……

林侦至今记得她八岁那年,面对那个陌生的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林侦记忆中他唯一一次流泪,很伤心,十五岁的他没有判断,却舍不得放开怀里这个小丫头,无能为力之下一种近乎绝望的伤心。

他的出现终于坚定了姥姥的心,留下了芽芽。从那以后,林侦觉得她成了自己的责任,成了他的一部分,直到她慢慢长大,很微妙地变成了一种负担……

没有血缘的亲情,他维系得好辛苦,随着他们的年龄增长到了一个极限,随时滑在崩溃的边缘。他也曾试图去固定这种亲情,借口研究所工作忙他甚至开始减少打电话的次数,却不料这更激发了芽芽的纠缠。为了跟他在一起,她拼命读书,读她根本就不喜欢的书。她做到了,考到了他身边。

九月的那天,他在出站口看到那一袭清凉的白裙像张开翅膀的小白鸽,飞到他身上,开心地搂着他的脖子跳啊跳。夕阳下,小脸透着水亮的红晕,她说哥,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时候!林侦心底深埋的期待突然就被她挖了出来,一路往回走,握着她的小手,握出了汗,不敢握紧,又舍不得放……

负担越来越重,他开始用哥哥的权威来压制她,压到她反抗、害怕,学医的他几乎在怀疑自己生了一种偏执狂。直到最后那一次争吵,林侦几乎失去了控制,看她夺门而去,他想也没想追了出去,这一追,追到了几百年前的时空……

她生气了,因为他不想她,因为他带着小公主们玩耍。芽芽从小就对哥哥有极强的占有欲,不许弄堂里别的小朋友喊他哥哥,为此还打过架。林侦表面上十分无奈,心里却是心甘情愿地惯着她。

芽芽离不开他,她生气,伤心,都可以,却绝不会离开他。哪怕就是她赌气说我以后再也没有哥哥了,林侦心里也笃定,因为他从不曾卸掉那个负担,亲情虽然是他们之间最难以逾越的鸿沟也是最牢固的维系。

谁曾想,三天过去了,小丫头一步都不曾踏出头所的门。林侦从起初的生气,到疑惑,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没有了从前的那种底气,不知道症结何在,难道是那句“他只是在保护我”?奕枫在保护她?保护她不受到谁的伤害?他??难道说……

“主子,奴才回来了。”

林侦回头,王九湿漉漉地站在当地,林侦忙走过去,“怎样?”

“不行。”王九摇摇头,“奴才悄悄儿找了以前认识、在头所里当差的太监张环,他说沐芽这几日天天值夜,日里九殿下也吩咐她许多活计,根本不出门,莫说他了,就是大宫女们也得不着跟她说几句话。”

“值夜??”林侦拧了眉,北五所近身伺候的虽然有宫女,可值夜的都是太监,成年皇子身边怎么会有小宫女值夜??

“主子,听张环说九殿下十分待见沐芽,不曾受什么罪,您放心就是了。”

“不行!”林侦忽然觉得事态严重,“我必须见她,不能再耽搁!”

“主子,这话就算传进去,她也出不来,咱们……”

“王九,来。”林侦低头对王九耳语一番。

“主子,这,这行么?”王九有些心虚,“敬事房那都是些不好惹的老货,奴才,奴才要是回不来呢?”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保你平安。”

“是!奴才这就去!”

……

从校场下来,奕枫解开铜钉护腕,鲜红的血立刻殷入雪白的袖子。他大步走,身旁的右翊卫中郎将吴昭赶紧跟着,看殿下紧锁的眉头,吴昭心里直叫苦。今儿是怎么了,又见了血了!

这位皇子殿下头一次下校场才十四岁,那个时候皇上口谕就将他分在了五军都督府下辖的羽林右卫军,为的就是这支队伍都是边疆打过仗、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良将,个个一身好武艺。当年吴昭还是个校尉,就听右统领安置属下们说,殿下初下场,出手一定要轻,点到为止。

谁知这嘱咐不过是一年的功夫,陪练的军士们就从点到为止成了招架不得。打起来这位殿下连自己的命都不惜,更况对手?军士们不得不使出真本事,只要不伤残不出人命,对着这位殿下只管往狠了招呼。

几年过去,殿下练得狠,突飞猛进,如今已是非统领教头不能与之较量。年岁长起来,他亦不再似当年那般不知轻重,知道自己手重,平日里也收敛,几乎从不见血。可是今儿一来这脸色就不对,未见与统领说句话直直下了校场,挑起一把青剑就将正在练兵的一队带刀护卫挑散,一个人打四个。

吴昭一旁看着,觉得这不像是怒,倒像是受了什么憋屈火,一股子委屈非要打出来不可。心惊道,不好,要出事。果然,终是一剑挑过去,鲜血四溅,那军士伤不重,可终究是见了血,看着吓人。

见人伤了,殿下只得撂了剑,吴昭瞧得出这火还没散尽,只管大步往外去。昨儿夜里一场雨,校场里都是湿泥,这一场打得不管不顾,几个人都是一身的泥污,吴昭陪着小心道,“殿下,泥水湿潮,怕浸了骨头,您换换衣裳再走。”

“滚!”

吴昭哪里还敢再劝,亲自牵了马来,上马凳还没拿过来,那殿下已是一跃而上,一鞭子下去,马声嘶鸣,蹿出去只如飞箭。

快马加鞭,穿城而过,奕枫忽地就有些急不可耐,扬起的尘土更仿佛心头燃起的火,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咬牙,昨儿真是轻饶了那死丫头,这一回去非得好好收拾她不可!

……

头所的宫人们哪里见过这架势,主子一身泥水斑斑地回来,袖子上还带着血。眼看着一脚把堂屋的门踹开,惊得一个个瞪大了眼莫说上前迎,连声儿都不敢吱。

奕枫径直走到小隔间,一把打开帘子,里头安安静静,两只小揪揪的脑袋耷拉着,瘦小的身子支撑不住,佝偻着跪着。听到动静仰起脸,一天一夜了,那小脸上的粉晕早已不见,可小月牙儿里竟然还闪着光亮。

一眼瞧见她这副不知悔改、欺君犯上还不知死活的样子,奕枫的火就不打一处来,牙咬得咯咯响!

沐芽看着眼前这个泥人,一身热燥的汗气还带着血腥,瞪大了眼睛,“殿下,你受伤了?”

“哼!”奕枫冷笑一声,蹲下身,把那只沾血的袖子伸到她鼻子底下,“昨儿饶你一条命,今儿连累旁人!”

“……殿下,奴婢知错了……”血腥气直入鼻中,沐芽恶心得脑袋直往后仰,“我,我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

“不该……打你……”

奕枫一把将人扯过来,鼻尖几乎顶了鼻尖,咬牙道,“你好大的狗胆!今儿不打死你,本王如何做人?!”

雪白的小脸,毛绒绒的眼睛,棉花团儿一样柔软的小丫头,却这屈辱要把男人的尊严都烧干了!这小东西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树上掉下来的妖精,小小年纪卖入深宫,不但识字,竟然还精通西洋格致学,岂非奇哉??

奕枫从来就喜欢稀罕物,无所谓起源与来历,他看着稀罕就喜欢!遂当她说要替他写功课、教他格致学时,奕枫欣然应允。夜里吃了饭,早早儿就关了门,两人挨着围在炕桌旁,悄悄儿地,就听她讲。

说来也怪,那伯伦特一开口,奕枫就犯困,数字与图形都像天书,看着就头疼,根本也不想琢磨什么解题步骤。可话从小丫头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许是他一边看着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喜人,也许是那猎奇之心,听她讲,奕枫就觉得神智清明,那方法简单、新奇,题目做起来也顺手多了。

夜里做师傅,白天什么活儿也不让她做,独有他两个吃饭的时候还会专点她爱吃来。谁知,他做主子这番热诚她全是不见,昨儿一个题没弄明白,她竟是气得小脸涨红,张口就骂,“你是猪啊!”奕枫愣了一下尚不及应,她竟是抬手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奕枫立刻羞恼,一把握住她的腕子险些没给她捏折。

这一捏,小丫头竟然比他火气还大,说教只狗来都要上天了,你还在原地刨食!气得奕枫一把拖起来就把她扔地上去。

从小到大,奕枫哪里受过这个?皇父也只是罚跪,从未动过他一手指头,至于旁人,他如今一身好功夫,谁还敢来撞晦气??对着这么一个小丫头子,话憋在胸口一个字也骂不出口,打又下不去手,当时气得他一脚踹翻了炕桌。

关了她一夜,这一夜奕枫也没睡,心口堵着,想着下校场发发,谁知又误伤了旁人,怎能不恨??恨不能即刻捏碎了她!

离得这么近,他咬牙切齿得像要吃了她,一身汗气熏着她火炉子一般,沐芽眨巴眨巴眼睛,“殿下,奴婢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哼!这么纵着你,真真没了王法了!今儿就把你扔回浣衣司去!!”

“行,全凭主子发落,只是奴婢走之前能求殿下容我再说句话么?”

“说!敢再狡辩犯上,即刻打死!”

“嗯嗯。”沐芽答应着,轻轻拍拍他的手背,“殿下,你看,你看哪。”

顺着她手指看去,隔间连着里外两间,是平日上夜人睡的地方,空空的,没看到什么。奕枫蹙了眉,一时没明白,只听她轻声道,“殿下,你看那日头的光。”

没有窗子的小隔间,暗暗的,只有帘子这一边能照到厅里的光,从上头斜下,一面亮,一面暗。

“你看到了么?殿下,这就是那椎体被切开的平面。”昨晚的一道椎体计算题,需要添加辅助线计算角度。可线一多,即便有木头模型也很难在这皇子的脑袋里仅凭一条虚线就产生空间立体的想象。沐芽怎么解释,他也不能理解,此刻沐芽耐心道,“殿下,一条线添加进来,必然会与另一条线相交,两条相交的线会产生一个平面。就像日头照进来,这光不会只是一条细细的线,而是像刀切进来一样,一半亮,一半暗,它们相交之处,你看到了么,是个面,不是一条线。”

日头斜照,被门框挡下照不到,拦截下十分清晰的平面。奕枫看着看着,忽然站起来走到书架边翻出昨天那张题目,打开来,墨汁四溅的纸上清晰可见椎体内部添加的辅助线与原有的边构成了一个个平面,这样一来,题目就十分简单了!

昨天那死活过不去的疙瘩,就这么轻易地解开了,奕枫回头,小丫头还跪着隔间里,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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