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琥珀(1 / 1)

顾北柯垂手放下电话,沉默着推窗走进阳台。视野边缘横了道天际线,有薄日朦胧地投出一些光。时间太早,四周静极了,显得空气更凉。他抬手捏捏鼻梁,发觉指肚的皮肤也是冷的。

那一年的车臣战场,也是这样一个清晨。

他在麻醉过后畏寒的战栗中苏醒,一只手背还挂着水,周围一个人影也不见。等了很久,裴芮从门外走进来,见他醒了,也不出声,伸手替他扶正颈后的靠枕。

他敏锐地发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姐。”顾北柯说话的时候,眼睑频繁地翕动着,不知道是尚未消散的麻醉作用,还是其他什么缘由。

裴芮不动了,她将两只手臂抱起来,就在床头低眼看他。

顶灯煞白的、无温度的光印在她眼底,微妙地与瞳仁的位置重叠了。

“前几天我说的那些话,是作数的。”

顾北柯低声说,嗓子又干又涩,每个音节都在声带褶皱上疲倦地拖行,“我想和你……”

裴芮似乎笑了。

她的一边嘴角向上牵了牵,却只是一个不足以形成确切表情的动作。

“有那么想?”她转过身去,声态平稳如同直线,一点起伏也不带,“想到能对自己开枪?”

顾北柯的眼仁在收缩。他想攥紧手指,可是力气还没恢复。

裴芮继续道:“你伤口的位置太偏,有经验的作战队员一眼就能看穿。”

她的长发难得洒在背后,盖住两片单薄肩胛。如果没有这一片森黑的头发,顾北柯想,他能透过细腻衣料,看出她骨骼的形状,在心脏搏击下稍稍发颤。

顾北柯盯着她取两块毛巾,背影进了病房的洗手间,紧接着便是哗然绞洗的声响。

他移开失去焦点的目光,整个人十分安静,阖了阖眼没再出声。

直到尹伊格出现在门口。他步伐扎实,走起路来却无声。顾北柯反应了一下,才开口说:

“找裴芮?”

他的下颌朝盥洗室顿涩地一勾,“她在里面。”

尹伊格点点头,也不作声,抽了一把椅子坐下等。

顾北柯冷不防说:

“想要么?”

他的视线挪到盥洗室,那里面水声已经歇了。

想要她么?

这是他心里挣扎的问话。

尹伊格明白他的意指。

指间一截火柴,尹伊格沉默着擦火点烟。他一言不发,格外冷静。

得不到任何回应,顾北柯却依然知道他是渴望的。

裴芮出来了,见到尹伊格只偏了偏头,把手里的湿毛巾搭到架子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所有的声音和语言全在眼神里。

两对含义丰富、明昧不定的眼睛。

顾北柯将这一切看在心里,感到血管中的针尖结了冰似的,一寸一寸冻到了胸口。

那样不动声色的亲密,她从来没给过他。

麻醉剂的余效像一粒残雪,完全消融在体肤之间。

他感到清晰的疼痛从腹部创口翻上来,像是一柄没入骨肉的尖刀。仿佛有血在汩汩涌流,将喉咙充塞泡胀,他一时间竟有些无法呼吸。

此时此刻,身在圣彼得堡,相同的窒息感再一次把他吞没。

顾北柯回房关窗,把风的啸声隔绝在外,同时也切断了所有室外生机盎然的动静。

他将自己困囿在逐渐沉闷的空气中,良久后拨出一通电话,手机隐隐发热,被他抵在耳畔。

“好久不见……是,最近在办摄影展,忙了有一阵了……”

他顿了一顿,方才接着说,“你知道怎么才能搞到止痛片么?没关系……对,我知道容易产生药物依赖,这也没关系。”

长时间的静默过后,他低声道:

“谢谢。”

挂断电话,他皱眉想想,给裴芮发去一条短信:

*还会不舒服么?我买到了一些止痛片,过段时间给你送过去。*

一直没有收到回音。

接到顾北柯短信的时候,裴芮还在通往圣彼得堡的列车上。尹伊格在她旁边靠窗的位置,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异样的内容,裴芮却无端觉得心里一惴,删除短信后将手机收回口袋。

可能是作息颠倒使然,头有点疼,她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强打起精神来。

过了半小时,她与尹伊格一同离开火车站。出门便遇上夹雪的咸风,雪片缩减成颗粒大小,在空中就化作细小液滴,像雨一样倾浇下来,在路面敲打出劈拍的、豆子崩弹似的声音。

尹伊格买回了便利店最后一把伞,站在屋檐下拨电话。

“我叫辆车。”他说几句俄语,半晌回头问,“去什么地方?”

裴芮说:“狮子广场的四季酒店。”

电话里短暂的交流,他收起手机,然后抖开伞。

裴芮听见濛濛细雨里,他欲言又止地小声说:“我住在……”

她哧地笑了,侧过脸打量他,神情有些玩味。

“我订了高级客房,有张很大的床。”她终于说。

尹伊格低低“嗯”了一声,好像忽然间舒了口气。

出租车很快到了路边,尹伊格撑着伞带她迎过去。无论上车还是下车,平展的伞面是完全侧压在她那头的,雨水和天日都被遮住了。

雪雨浸透了他一半肩膀。

裴芮刷卡进入酒店房间,把随身行李顺手放在床脚的矮凳上,等门童送箱子来。

一回头,望见他单手脱衣,下巴向上仰,肩颈皮肤轻轻牵起,喉结的样貌和筋脉线条愈加清楚,仔细看去还有青得泛蓝的血管横斜交错,连通在苍白肌肤下面。

“冲个热水澡吧。”

裴芮说着,背过身进了衣帽间换衣服。穿好睡袍,她探头出来,发觉尹伊格还在原地,眼睛略微失神,一瞬也不瞬。

她走近他,摇了摇手说:“看什么呢,我又不会跑。”

尹伊格忽而抱住她,指节干燥凉润,紧紧覆上她圆熟的腰身,另一只手掌心也像冰,轻柔地抚触在她颈后的圆骨。

声音那么轻,没有重量似的飘进她耳中:“……像做梦一样。”

他身体一向很凉,几乎感觉不出丝毫温度。

裴芮推推他。

“是真的。”

她伸手在他背上囫囵两下,眉角挑了挑说,“再不去洗当心感冒。等这场雪……或者雨停了,我们出去转转。”

淋浴间导热很快,不一会儿就满溢出一蓬蓬湿热的蒸汽。

裴芮透过这一层雾,注视着水波活泛,冲刷流畅背肌与深深下陷的脊沟。

他腰际那块色彩斑斓的纹身,在水膜之下益发鲜艳饱亮了。

淋淋水声中,裴芮坐在床沿,盯着空空如也的收件箱发了会呆。一根烟续上一根烟,唇边盘升的气雾就没断过。

最终她动动手指,打下一个字:

*好。*

收件人是顾北柯。

*

时值午后,尹伊格吹干头发,雨雪也停了。阴霾一扫而空,天气悍晴。

他头发漆黑,发尖返着一点潮,瞳孔在光线底下浓浓泛蓝,也很湿润,含有常年睡不醒似的雾汽。搁回吹风机,他向裴芮的方向偏过身去。

裴芮靠在床头,随手翻阅酒店提供的旅游杂志,一目十行读着,轻忽地打了个呵欠。

“我大概会在圣彼得堡待上一段时间。”她说着,拨了拨耳缘的头发,“这边有什么好玩的?”

“涅瓦大街,冬宫,滴血教堂,战争博物馆。”

尹伊格想了想,说,“周边是彼得霍夫和皇村,都有皇家宫殿。”

裴芮颇感兴趣,手里的杂志一合:“皇村?是不是有个彼得大帝的琥珀屋。”

尹伊格点头。

“彼得大帝的琥珀屋消失在二战时期,据说最后沉在了奥地利的湖底。”

他来到她身边,弯腰重新把她手里的杂志打开,往后翻了几页,食指点在其中一张图,“现在这个,是后来仿制的。”

裴芮轻轻“唔”了一声。

图片状似一座方形斗室,四壁堆叠着无数琥珀与珠宝,线条纹理毕现,显得厚腻而沉重。

“想去看看么?”尹伊格问。

裴芮读着旁边的文字。

“嗯……但是上个月就开始维修养护了,还没开放呢。”

她说着又看回那张金澄澄的图片,眼里的影子也模糊了,“那房子可是纯粹琥珀和黄金堆出来的,是得好好保养。”

在这个短暂的间隙里,尹伊格没说话。

而后他轻轻开口:“真好看。”声音很近。裴芮一仰脸,未期然就遇见他的双眼。

他目光强烈,别有情致,不偏不倚地在她脸上停留。

裴芮蓦地顿住了。

圣彼得堡地处北方,比莫斯科更早一步天黑。落地窗前,紫橘色的落日昏光四下放射,力道极重,玻璃窗前遮视线的雾色帘子也拦不住,只把它滤淡了一个色度,余下的光就勾留在他背后。

他就这样背光站着,低头望住她。衣料轻质贴身,肌理明昧起伏,微鼓出来的地方亮一些,凹陷下去的地方暗一点。裴芮两眼直往下滑,唯独不跟他对视,过了很久才复又挪上来,只跟他深蓝的眼光交擦了一瞬,就忍不住有些飘。

她无端想到句英文俗语——“胃里有蝴蝶在飞”。

那只蝴蝶似乎钻进了胸口,翅翼扑扇成弧,在心脏上一撞一擦,让人不得安宁,又像是将全身关节振脱了臼,松垂失去气力。

原来对一个人怦然心动,是这样混沌而又真切的体会。

“是么。”过了许久,裴芮找到自己的嗓音,继而力气也回来了,于是合上杂志起身。她犹豫了一下,只亲了亲他的脖子,然后去拿放在沙发上的大衣。

“也不早了,我们就到……街上转转吧,顺便吃个饭。”裴芮说。

尹伊格一路追看她有些不自然的动作,唇角牵起很淡的笑容:“好。”

他答复得太快太潦草,裴芮回头笑:“你没在听。”

“……是。”

尹伊格在她身后,从裴芮手里取来大衣,展开为她穿上。那只握着衣领的手顺着襟口,一路下滑到腰间,捏住她垂在身侧的、衣袖里的手腕。那处皮肤晰白透细,突起一粒凛冽骨节,被他以拇指温柔地摩挲。

另一只手松开外套,捏住她的下巴使她扭过脸来,一个夹着喘息的吻缓缓压下去。

门铃在此刻叮呤呤响起来。

他的气息和动作在一瞬间都停了。稍作平复,慢慢把她放出怀抱,撕开步子去开门。

外面站着一个门童,只及他肩膀,吃力地抬头看他。

“什么事?”尹伊格眼神有点硬,声音也是乱的。

对方便不自觉有点畏怯,规规矩矩说:“伊格洛夫先生的行李……”

话音未落,两个重量不轻的箱子离开推车,被面前高大的男人伸手提进房间。

在他身后,有个半长头发的女人恍然靠在墙上,一只脚向后推,悠悠地撑住身体。

“谢谢你啦。”察觉到门童的打量,她说,然后错身让开手提行李的男人。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钱夹,边打开边迈步到门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张五百卢布的钞票。

门在背后关上,走廊里塑像的长影与门童道谢的声音一道被掐断。裴芮刚回过身来,背后的男人无声迫近,室内没开灯,他又太高,把所有落地窗外的光源都挡下,裴芮眼前世界忽然暗了,如同进入隐秘的深夜。这个暂时性的夜里,只剩下他和他薄削的嘴唇,一切已出口的和未出口的爱意、清凉体温、灼热呼吸、以及被打断的心跳都掺在这里面,以至于他的拥吻过于沉实,她近乎喘不过气。

他真渴,从眼眸到肌肤都是渴欲的,从她有记忆以来,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了。

终于走出酒店大门,天色真正灰黯下去。他们手挽着手,在涅瓦大街如梭的人流中穿行,裴芮无意间望向身侧,发觉他一直是微笑着的,眼睑那一页褶痕都叠得更深了。

眼前的道路分出两条岔口,正前方木林繁密掩映,是郁郁一片结霜的鸦青色。裴芮突然驻足,拉着尹伊格向后退开两步,指着右手边的建筑说:

“第二次卫国战争时期,报纸《在祖国的防线上》就是在这里印刷发行的,内容是来自列宁格勒前线的战地报道。”

这幢楼不高,形态拙朴古旧,前方就是禁闭的铜色大门,在街灯下漫开油润光泽。

裴芮轻声说:“亲自上了战场撰写那些报道的,都是杰出的战地记者。……比起琥珀屋,的确更该来这里看看。”

她面容略微仰起,眼一眨也不眨,像是意欲找出每一处曾被战火熏黑的细节。双唇紧紧并着,神情肃冷庄严,一如俄罗斯的一月隆冬。

身边一辆自行车打着铃闪过,压过满罩路沿的冰壳。一块碎冰弹到尹伊格手背上,他屈身拾到掌心。它形状匀称,外层稍稍融化,益发显得剔透晶莹。

他用手指挟起这块冰,将它比到眼前,横隔在自己与裴芮之间。

透过不平整的冰面,他屏息凝视她的侧脸。

就像……

就像将她封进了透明的琥珀里。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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