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迎面而来的俊逸男子目不斜视,与傅新桐擦肩而过,傅新桐的目光随着那男子往后看了一眼,便不做停歇,回头继续往前走,春桃抓着画屏的衣袖摇摆了两下,面上的兴奋之意毫不掩藏,画屏按住她的手,对她使了个警告的眼色,饶是如此,春桃在那颀长声音走出拱门之后,还是难以抑制的发出一声轻叹,直到傅新桐继续往前走,她都没能反应过来。
傅新桐走了几步之后,又迎面遇上一人,大房嫡女傅灵珊,比傅新桐大两岁,是傅家的长孙女,穿着一身水绿色百褶兰花裙,脸上带着妆,精心梳着一个繁复的双灵髻,乌黑的秀发盘在头顶,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至少三五岁。
傅灵珊看见傅新桐,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最后落在傅新桐的一头未曾梳理的头发上,说道:
“三妹妹何故如此?发髻都没有梳一个?”傅灵珊的问题问出口,傅新桐才反应过来,自己刚起来,走的急,一心想着要见父亲母亲,便忘记了梳发,不过,幸好她年纪小,就算在府里披头散发的走一路,也不会怎么样。
傅新桐不说话,盯着傅灵珊看了一会儿,傅灵珊的目光一直往她身后飘去,很显然,她不是偶然出现,而是追着某人出来,但又顾及矜持,不敢追的太紧,只敢偷偷的在后面错开了时间追出来。
傅新桐并不想与她多说什么,当年二房好的时候,傅新桐自问绝无亏待大房和三房的兄弟姐妹们,有好东西都会想到大家,可是自从二房没落之后,他们又是怎么对她的?就眼前这个傅灵珊,曾经在一个公开的场合,偷偷命人拿了一盘馊掉的糕点给她吃,然后跟大家一起嘲笑她像个落水狗。
傅灵珊笑脸对傅新桐问话,原以为傅新桐会像从前一样傻兮兮的回答,可没想到,今天的傅新桐对她完全爱搭不理,只用她那双黑亮冷冷的瞥了自己一眼,然后就从她身边经过,往主院花厅走去,留下傅灵珊愣在那里,觉得莫名其妙,对跟在傅新桐后边儿的画屏问道:
“你家姑娘怎么了?”
画屏不好意思的赔笑:“今儿姑娘从树上摔了,估摸着脑仁儿还疼呢。”
傅灵珊知道这事儿,风筝就是她们一起放的,要是早知道从树上摔下来会被那人救,傅灵珊才不会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傅新桐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呢。
往后瞥了一眼,傅灵珊一跺脚,娇气的哼了一声,然后就往院门走去。
丫鬟给傅新桐打了帘子,全都乖巧的喊了一声:“三姑娘。”
傅新桐走入花厅之后,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沐浴在阳光下的萧氏,比印象中年轻了好多,傅新桐的鼻头忍不住酸了起来,也不管厅里其他人,径直往萧氏走去,萧氏看见她笑了,阳光下的笑容那样貌美。
“囡囡怎么这样就过来了?”傅新桐小时候,萧氏总喜欢叫她囡囡,因为据说宫里的老安美人是江南人,家乡就是这么叫孩子的。
傅新桐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再忍不住,猛地扑入了萧氏的怀抱之中,嚎啕大哭起来,吓坏了萧氏,一个劲的安慰:
“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是不是吓到了?没事儿!不是好好的嘛。”
在萧氏轻声细语的安慰之下,傅新桐渐渐停止了哭泣,本来就只是一阵子的情绪,过去就好了,萧氏的怀抱是暖的,声音是真的,抱着她时是有感觉的,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这样的际遇,不亚于从地狱里爬出来,经历过生死,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状,魂魄被困在花朵中那么多个日夜,这些经历,就算是坊间的志怪小说都想象不出来,可偏偏这一切都让傅新桐经历到了。
萧氏低头看着傅新桐,眼圈红红,鼻头红红,脸颊也红红的,别提多可怜了,不禁觉得好笑,在女儿鼻头上刮了刮,依旧将怀中的孩子当做是小孩儿般,傅新桐嘟着嘴,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对着萧氏破涕一笑。
身后传来一声清冽的咳嗽,傅新桐回头,看见发声的是傅庆昭,从萧氏面前站起来,刚要走过去,就看见傅庆昭对她使了个眼色,傅新桐顺着他的眼色看到了正盘腿坐在主位上的老夫人段氏。她自然也年轻了许多,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此刻正用严肃的目光盯着傅新桐看,因为在段氏的眼中,傅新桐的一切都不合礼数与规矩。
“咳咳,桐姐儿来了,还不给祖母磕头请安么,今日你来这么一出,可把你祖母给担心坏了。”
傅庆昭见自己给女儿使了眼色,女儿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能直言点醒了,傅新桐这才将目光从傅庆昭脸上转移到段氏身上,段氏身后站着大夫人余氏,余氏对傅新桐悄悄招了招手,递了个‘赶紧的’眼色,傅新桐这才走到段氏身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段氏侧过头去,将傅新桐上下打量了一眼,叹了口气,说道:
“你这孩子真是个祸头子,一刻都不得消停,好端端的大家闺秀,没点矜持和分寸,好端端的去爬什么树?别总仗着自己年纪小就……”
段氏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傅庆昭从旁打圆场:“母亲息怒,桐姐儿才刚醒,待会儿回去之后,我会好好训斥她的,您身子本就不好,可别被这小妮子再气坏了,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傅庆昭容貌生的极好,年轻时自不必说,就是现在也是俊逸不凡,走出去依旧能让女子为之心动,再加上他年少成名,十四岁便中了解元,虽不是老夫人段氏的嫡亲孩子,却深得老太爷傅远的喜爱,这样出众的人品与才学,自然是家中最有希望和前途的那个了,因此,傅庆昭所在的二房,便是傅家小一辈的中心,而这一切都停止于他中状元之后发生的那场意外。
傅新桐不记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一直容貌出众的父亲,有一天右脸颊忽然变得狰狞,从此只得以幂帘遮面,绝缘仕途,无奈从商,二房命运就此扭转而下。
傅庆昭原本就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性情温和,与萧氏琴瑟和谐,从未红过脸争吵,两人育有一子一女,傅庆昭十分疼爱孩子,尤其偏宠傅新桐,因为她是女孩儿,多宠一些没关系,对儿子傅星落就严格很多,尤其在做学问这件事上,傅星落天资不高,自然及不上傅庆昭,所以平日里也没少因为这件事而吃苦头。
段氏哪里看不出来傅庆昭在护着那丫头呢,深吸一口气算是妥协了,没办法,谁让老二争气,让老太爷当做眼珠子似的宠着,旁的儿子在傅庆昭的衬托之下,全都变成了不可雕的朽木,只有傅庆昭是通灵神木,既然他开了口,那段氏也不能过于纠缠,所以,尽管看那丫头百般不顺眼,段氏也只能将就忍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断定了,凭着萧氏那心性,反正绝对教不出什么又能耐的女儿,如今他们要宠,那便由着他们宠好了,早晚有她出门受罪的时候。
摆了摆手,段氏将盘腿放下了罗汉床,张勇家的立刻上前搀扶着,尽管傅家世代只是书香门第,可经过百年积累,家中自然富贵,享福惯了,也就渐渐染上了些富贵病,讲究起了派头。
“今儿也有些累了,你们都去吧。回头二房自己备些礼给承恩候府送去,救命之恩不是儿戏,切不可怠慢了,叫旁人说我们傅家不懂规矩。”
段氏的交代傅庆昭自然应承:“母亲放心,这等礼数自不会忘的。”
说完这些之后,傅庆昭就领着萧氏和傅新桐一起给段氏行了个告退的礼,然后一家三口便走出了主院花厅,段氏回头看着他们出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走在阳光之下,那场景看了叫人别提多让人羡慕了。
“你说,这傅家将来会不会全是老二这一家子的了?”
段氏忽然对张勇家的说了这么一句。
张勇家的伺候了段氏几十年,自是心腹,立刻明白段氏的意思,笑着回道:
“老夫人多虑了,二老爷纵然受老太爷喜爱,可终究不是嫡出,上头还有大老爷在,老太爷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的,到时候,顶多就是给点家产和宅子罢了。”
一番话,并没有让段氏心情变好,反而更添担忧:
“若只是给点家产和宅子也就罢了,终究是有数的,可瞧着老二这青云直上的架势,前儿老太爷回来还与我说道,文华殿的宋阁老相当看好老二,只要明年殿试能得个三甲,文华殿就有他一席之地,老二进了文华殿,待个两年,连外放和观政都省了,直接进六部任职,凭他自己也能挣得一番家业,本是好事,家族兴盛,可到底将老大和老三比下去了。”
傅家大老爷傅庆城和三老爷傅庆业都是段氏的嫡亲儿子,自然要替他们多操心一些的,在段氏看来,要是老二没那么出彩,老太爷的目光兴许就能多放在老大和老三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