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神思遐想的宫中宴会,自然是热闹非常。康熙后宫嫔妃众多,出宫建府的阿哥便有十多个,另外各宫嫔妃的娘家人,皇子的岳父,朝中重臣,不说别的,光是人,就将这热闹渲染到极致,何况这里的妇人们戴的是最精美的首饰,穿的是最华丽的衣服,宴席中是御厨精心准备的满汉全席,燃放的烟花炮竹气势浩大。
不过,热闹底下都是漩涡,能进宫的都是康熙一朝最有身份最得皇上信任之人,只是谁的身份最高,最的圣宠最优?暗里都有一笔账,明里全看个人座位。谁离皇上近,谁离皇上远,一瞧便能瞧出。佟家一门被皇上优待,又有佟贵妃在宫中安排,自然离的近,恨不得要坐在皇子阿哥之前。索额图去年被被宣布为“天下第一罪人”,拘禁在宗人府,太子外家无一人在席。大阿哥生母是惠妃,明珠侄女,纳兰性德的表妹,自从明珠被罢免职位,惊才绝艳的纳兰性德英年早逝,纳兰家早无可见之人。三阿哥生母是荣妃,一贯不得宠。四阿哥的生母德妃,宫女子出生,其家人自是不敢舔坐皇家御席。
四阿哥往后数,各宫阿哥的外家也是不得脸的。皇子们的岳家,当然更差一筹。如今已不是早年皇亲国戚得脸的时候,席位之前多是朝廷的肱骨重臣,郎世宁、张廷玉、马齐等军机大臣数次与皇上举杯共饮,其家人也得优待。
除大臣之外,皇子中大阿哥数次敬酒,恭祝圣上新年吉祥,太子帮着皇上宴群臣,皇孙中只有太子家的弘皙和大阿哥家的弘昱被召见,给皇玛法磕头,得了皇上的玉扳指。四阿哥看着弘昱等被召见,心中一紧,怕儿子紧张,特意派了苏培盛到弘晖身边,只是许久等不到太监传话,抬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只觉得这酒滋味复杂。
“四哥,一个人喝什么闷酒,弟弟我敬你一杯。”五阿哥将太监的手拍开,亲自给四阿哥甄了酒,两人举杯共饮。
三阿哥瞧见了,也凑过来说道:“只怕皇阿玛也顾不上我们,咱们兄弟们自己乐呵也好。”
“三哥,还请慎言。”四阿哥板着脸道。
三阿哥也自觉说错了话,不敢多说,闷头喝酒,他们三个年长些的阿哥凑在一起,动静略微有些大,倒是让康熙瞧见了,招他们上前,与他们一人喝了一杯,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算是周全了四阿哥等皇子的脸面。
初一初二宫中设宴,初三不进宫,在福晋的正院里摆席,算是四阿哥府中的新年宴会。
托这宴会的福,宜绵见到了四阿哥。这还是自十月之后,三个多月里,宜绵第一次见到四阿哥,只觉得他更瘦了,脸上只剩了骨头,人也更严厉。除了四阿哥,宜绵也见到了府中的下一代,大阿哥弘晖七岁,长得很像福晋,貌不惊人,不过壮实极了;大格格九岁了,也是穿旗袍扎旗头,看着瘦瘦小小一个,却很有气势;二阿哥还小,白白嫩嫩,别的也看不出什么。
开席前四阿哥讲两句,对皇上歌功颂德一番后便板着脸让她们要安分守己,之后便是福晋发言,说的也是圣上的优宠娘娘的仁爱四阿哥的看重,侧福晋没得言发。之后便是开吃。许是有主子们在席,膳房里的厨子下了大力气,菜品咸淡适宜,宜绵倒是吃一顿好饱。
她吃的自在,不止面前的,便是远一点的,也示意丫鬟们夹一筷子,引得福晋和四阿哥都侧目。福晋看了心中好笑,这耿格格倒是自在。四阿哥望了宜绵长胖的脸,也没白吃,似乎长了不少。
对着格格们他严厉,但是对着孩子四阿哥却是个慈父。不知是府中孩子少,还是他性格本是如此慈父,四阿哥亲自给三个孩子夹了菜,又让他们多吃。
用过饭后,宜绵围着自己的院子散步,刚才略微有些吃撑了。
“格格,府中送了东西过来,您快过来瞧瞧。”秋桃找到了她,喜悦地道。
家中居然还能给她送东西?宜绵也顾不得消食,连忙回屋。秋桃一见了她,噼里啪啦将事都说了,“老爷给四阿哥府送了年礼,四阿哥亲自接见了,将东西都给了福晋,福晋身边的章嬷嬷说了,她只将些珍贵的放进库房,其余的全给格格送来了。”
章嬷嬷是个好嬷嬷,她去要家具的时候,不仅态度和蔼,还给她赠送了不少好东西。宜绵对秋桃道:“章嬷嬷伺候着福晋,怕是好东西见得多,寻常物件也看不上眼,你若是得空,给她做双鞋,好歹也算我的心意,感激她平日的照顾。”
“格格说的正是,我明日就开始。”秋桃连忙道。
耿家给四阿哥府中的自然都是用心用力置办的,宜绵瞧着这些布匹、笔墨和摆件,许多都不是给女人用的,约莫是给四阿哥准备的,宜绵不免心里头难过。为她在四阿哥府中过得好一点,不知花了多少银两,可惜她不受宠,便是送过来了,四阿哥也不放在心上,看都不看一眼就让福晋放进库房。
不能再看,再看就要流眼泪了,宜绵吸吸鼻子,吩咐秋蝶将东西放进库房。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让家里人少点担忧,她得学点手艺,来讨好四阿哥。她学点自然不是床上那些歪门邪道的花样,宜绵想学点按摩,以后若是四阿哥进了她的院子,给他推拿一番,松松筋骨,让他放松了,只怕他也愿意多来。
宜绵也在家中给老太太按过,不过都是胡乱用力的,富察氏哪里舍得她做这些粗活,每次她手刚放在她肩膀上,富察氏就连连喊“舒服,好了”,之后将她拉到身边聊天。要伺候四阿哥自然要学点真本事,宜绵让秋蝶去探听一下,这院子里谁会按摩。
秋蝶为难地看了宜绵一眼,“玉兰会。她上次要奉承我,还特意给我按了回,按完后身子确实清爽了不少。”
果然是内务府出身的,每个都有十八般武艺啊。瑞香手巧,针线活不在秋桃之下,打络子剪窗花折纸扎风筝,手上的细活儿几乎样样都会;玉兰能说会道,能写能算,居然还会按摩。
宜绵想了想,将玉兰叫过来,她虽然恼怒玉兰想要拿捏她,夺了她的差事,可是她也没法子将她打发了,还得留在院子伺候。若是玉兰心里不怨恨,还能一心伺候,宜绵不拒绝再次用她。
宜绵打量着玉兰神色,看她并无怨恨,反而有些激动,便缓缓开口:“我听说你会按摩?”
玉兰小心道:“奴婢在内务府跟嬷嬷学了三年,按摩的手艺不差,格格可要试试?”
宜绵点头,玉兰立刻高兴极了。她还记得自己额娘说过,技多不压身,这话果然不错。她若是凭了这手艺重新入了格格的眼,以后也能在芍药院中站住脚了。原想着成为第一人,算盘打错,反倒成了笑柄,这些日子她过的辛苦,别人都看她笑话,甚至不跟她说话。玉兰心气也平了,奴才就是奴才,任你再有跟脚,也只是伺候主子的,若连主子都伺候不好,还有什么价值?
后背一双手不轻不重不缓不急地敲着,肩膀、后腰、脊椎上平日有些发紧的地方,都得了重点照顾,适当的力道卸去了疲惫,宜绵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了。玉兰说的不差,可见是谦虚的说法了。她舒服叹口气,问道:“若要学成你这般,不知要多久?”
玉兰心思玲珑,只听了话音便知道格格这是要学好了伺候四阿哥,后院的女人为讨男人欢心,什么法子没试过?玉兰以前在内务府便听说,前朝的嫔妃为了讨好皇上,甚至学着用嘴脱鞋。宜绵虽然年纪小,但是不是个好糊弄的,玉兰也不藏拙,仔细道:“若是要学成奴婢这样轻重缓急得当,至少要三年。但是格格年纪小,身子骨细嫩,按起来要控制力道。若是不学力道,只学手法,三个月便足以。”
宜绵点头。她力气小,便是使足了力气,四阿哥也觉得轻了,自是不用学控制力道,三个月足以。
玉兰想了想,又道:“如今天冷,不常洗头,头皮不舒爽,奴婢还会通头,格格可要试试?”
通通头,捶捶背,那更是放松了。宜绵心中感叹,想要学怎么伺候人,找丫鬟们是不错的了。
这日起,宜绵便开始学捶背通头了,秋蝶将屋子关的紧紧的,让人离得远远的,由得宜绵和玉兰两个在屋子里折腾,不将一点儿风声放出去。
学好文武艺,授予帝王家。只是帝王不来,如何能将手艺售出?四阿哥忙着自己的差事,已经半个月不进后宅,不仅宜绵,便是一贯得宠的侧福晋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十五元宵,宫中只设小宴,招待“自家之人”,佟家去了几个,几个成年皇子去了几个,与皇上一起吃过元宵后,便在天色昏黑前出宫。
“四阿哥,稍等片刻。”四阿哥正出得宫门,又闻隆科多的声音。
“舅舅也才刚到这里?”四阿哥道。
“被留着与皇上说了几句话,紧赶慢赶才追上你。”隆科多笑道。
四阿哥听了心中发酸,这小宴人少,皇上都没跟他说一句,倒是个外人,被留了说话。皇子多了,也不值钱。
他终年冷着脸,倒是没人觑到他的想法。隆科多看他不说话,只当他正等着听自己有什么事,他也不多耽搁,轻声一句“那事成了”便打马离开。
那事?自然是他年前所求之事,四阿哥听了心花怒放,不过却不敢在这宫门口多漏痕迹,将嘴角的笑意压下,骑上马挥着快鞭子回家,等回家再乐不迟。
“格格,今儿个是个喜庆日子,集市上只怕到处都是灯笼,城门口的牌坊上也要挂了好些个,几位姐姐做了这好些个,光挂在屋檐下多单调,不如挂两个在树上,也图个喜庆如何?”马全弓着腰对宜绵道。
元宵福晋侧福晋两个又进宫跟德妃娘娘一起过节了,留她们小格格自己找乐子,宜绵一贯爱个热闹,听瑞香说会扎灯笼,便让她动手,秋桃玉兰几个打下手,扎两个灯笼出来玩,她自己也在一旁瞧着,倒是觉得十分有趣。
前些日子耿家送了年礼来,就有一刀洒金宣纸,正好用来做灯笼,做骨架用的竹篾在院子里便有现成的,别的材料也好找,不必到福晋那里去讨东西,就可以将灯笼做成。原本只想做两个,哪知道瑞香手快,不一会儿便做了四个,秋桃也学会了,跟着做了两个,宜绵在一旁看的手痒,自己也做了一个。到晚上,屋里便有一堆灯笼了,宜绵让她们拿了蜡烛在里面点着,选了四个好看的挂在屋檐下。马全又建议她挂在树上,宜绵觉着有些张扬,但是想着大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挂在树上也无妨,便点头同意了。
马全选了最好看的两个,让刘三爬到树上,捡了高枝挂着。这芍药院里有两颗石榴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树长得高,花开得大。如今灯笼挂着树上,隔老远便能看到,只盼着这花灯带来好兆头。
宜绵看秋蝶等都高高兴兴地,心情也愉悦,笑道:“今天主子们不在,我们也轻快轻快,我拿些银子,马全去膳房要一锅荠菜猪肉馅元宵来,我们一人分几个。”
“成,奴才这就去。”马全刚挂了灯笼回屋,听了宜绵吩咐,脚下立刻生风,奔去了膳房。
马全这幅样子,看着十分卑躬屈膝,瞧着不讨厌,只是有几分滑稽,宜绵忍不住发笑,秋桃也打趣道:“瞧他能耐的。”
四阿哥进府之后,便看到了挂得高高的灯笼,他问苏培盛:“哪个院里的?”
苏培盛低着头,“奴才瞧着,像是新来的耿格格院子的。”
“哦,刚进府的,倒是胆子大。爷今儿高兴,也跟着去一起乐呵乐呵。”四爷说着,从角门走到前院,沿着荷花池一直走到小桥,再从小桥走过芙蓉院,走进芍药院中。一进院子,果然见了两个高挂着的灯笼,再往前,屋檐下全挂了灯笼,屋内笑呵呵的。
宜绵府中伺候的都在屋子里用元宵,四阿哥一直走进他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人发现,一直到他进屋,才被谨慎的马全瞧见了,也顾不得给宜绵示意,自己麻利跪了,“请四阿哥安。”
四阿哥来了?宜绵也顾不得嘴里的元宵没吞进肚子,立刻福身请安。
“都退下去吧。”四阿哥道。
屋中除了宜绵,芍药院里的人都弓着身子退出屋子。宜绵趁着这片刻的空隙将元宵吞了,用帕子擦了嘴,然后笑盈盈上前要给四阿哥倒了杯茶。
四阿哥袍子一掀,撒开腿坐在宜绵做的位置上,“好了,别忙活了。没个规矩,跟奴才们一起进食。”
不是啊,她一个人在桌子上,几个下人们都摆了小凳子在下面吃,怎么算一起吃呢?她其实倒是想着围成一团,只是马全等不敢,跪求着分开吃。幸亏没在一起,要不然那场面被四阿哥瞧见了,说不定要打板子。
宜绵也不辩解,笑着问:“四阿哥,您要不要吃上几个?荠菜猪肉馅儿的,最是清爽。”
“行,给我几个吧。”心情好,万事好商量,若是以往,四阿哥是瞧不上格格下人们吃的东西。
宜绵拿了干净碗筷,从装元宵的翁中舀出几个大胖元宵,弄点儿汤水,给四阿哥献上。宫宴上哪里顾得上吃,四阿哥看着这胖乎乎的像包子一般的元宵,倒真有些饿了,连汤带水吃了一碗,宜绵机灵地又盛了一碗,四阿哥也吃了。
肚子撑得有些饱,需要消消食才能睡,四阿哥便问道:“平日你可有什么消遣?”
“回爷,奴婢平日无事,一般在屋中看看书,练练字,绣绣花。”爷这个称呼是马全指点的,四阿哥是奴才的叫法,宜绵是内室,要叫爷。
“让我看看你的字如何。”四阿哥说道。
宜绵便带着他进了自己的书房,将平日写的字给他评审。
“倒是能认得出是个‘宜’字。”四阿哥说道。
这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宜绵嘴角一歪,不知道说啥了。
“让爷教教你,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四阿哥说着,大笔一挥,一口气写了十个“宜”字,又默写了一段《千字文》才停手。宜绵在一旁看了,确实写得好,气势磅礴,她的没法比。
四阿哥也不是真来教人写字的,站着消了食,便手一挥,示意安寝。
宜绵还想着要不要给他试试自己新学的才艺,可惜四阿哥没兴趣,将灯吹熄,就要步入正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