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永庆奉召前来景仁宫为贞贵人细细把脉之后,拱了拱手,禀告道:“启禀皇后娘娘,贞贵人已怀有二个多月的身孕,微臣恭喜贞贵人,贺喜贞贵人!”
意料之中的事情,皇后并无多大意外,只是看一眼速速赶来的敬事房李公公,李公公翻开彤史,清了清嗓子,念道:“三月二十六日晚,养心殿侍寝者,景阳宫贞贵人;三月二十八日,皇上留宿景阳宫,四月……”
香琬所闻不假,贞贵人总共侍寝三次,却已有幸怀有龙嗣。
听李公公一字一顿地念完,皇后挥了挥手,示意霍永庆和李公公两人退出殿外。
朝着红罗和润芝使了个眼色,红罗两人便走上前,轻声说道:“贞贵人,霍太医已确认您怀有身孕,奴婢看着您这小腹上裹了好几层白布,想来对腹中的胎儿很不好,奴婢帮您解了吧。”
贞贵人畏惧地看一眼阴晴不定的香琬,深知自己身在他宫,身不由己,只好点点头,这才任由下人们服侍着解开了小腹上的那一层层束缚。
她是头一回做额娘,生怕这时候孕肚会显出来,暴露了自己,难免引来别人的妒忌和刻意报复,为了保住孩子,只好采用了这样愚蠢的办法,却不知两三月的胎儿最不稳定,紧紧地缠着小腹,极有可能会导致小产。
皇后看贞贵人涨红了脸,就知她是有意隐瞒此事,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股腻烦来,烦躁地挥挥手,轻声对香琬嘱咐道:“今日你请本宫赏花实在有心,本宫累得很,先回宫歇息去了,贞贵人养胎之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
“臣妾陪皇后娘娘回宫去。”怡妃殷勤地走至皇后跟前,搀扶起她。
知道皇后是不想过问这类棘手的事情,香琬自然不会勉强她,屈膝行礼:“皇后娘娘请安心,臣妾恭送皇后娘娘,小纯子,陪皇后娘娘和怡妃回宫去!”
“奴才遵命!”
怡妃对她行了礼,便与皇后结伴离开。
此时,景仁宫大殿里便只剩下香琬与贞贵人静默相对。
红罗乖觉,走上前,将贞贵人扶到椅子旁,安置她坐下。
沉默了许久,香琬才缓缓开口,“初入宫就能怀有身孕是好事,为何要苦苦相瞒?”
“嫔妾初来乍到,不想给贵妃娘娘惹麻烦,嫔妾在这后宫中人微言轻,只想拼尽全力护着这个孩子的周全,还请贵妃娘娘原谅嫔妾这一回。”
抬起头,冷冷地看她一眼,“你可知怀孕头三个月,胎像最不稳固,理应卧床静养,万事小心,你竟敢用白布紧缠着皇家子嗣,若是胎儿出了任何差池,你可知罪?”
“贵妃娘娘恕罪,嫔妾,嫔妾再不敢了。”
香琬看她欲言又止,就知她的心思绝非她的表面如此柔弱单一,慢悠悠抿了一口茶水,悠然问道:“本宫知道你这样做,原因绝非仅仅是因为你位分低微,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本宫喜欢直肠子的人。”
小心翼翼地瞥一眼香琬,因着在宫外时就听闻表姐在宫中唯一的死对头就是嘉贵妃,因而等她进了宫,每每与香琬碰了面,香琬虽不严厉,但那眼神总是能轻易将别人看透,在香琬面前,她不敢再继续隐瞒。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贞贵人泫然泪下,哀哀倾诉道:“启禀贵妃娘娘,嫔妾虽是继表姐之后进宫,但嫔妾知道表姐的恩宠并非母家所认为的那样牢不可破,所以嫔妾进宫之后,一直以来孤苦无依,嫔妾自知要在这宫中孤独终老,这个孩子,是上天对嫔妾的怜悯,嫔妾之所以不敢宣告众人,是因为嫔妾是在孤军奋战,生怕有人容不下嫔妾与嫔妾的孩子。”
“景阳宫是唯一远离养心殿的宫殿,皇上与皇后娘娘将嫔妾安置在那里,无非就是不喜嫔妾近身伺候,现下有了这个孩子,当真是老天怜悯嫔妾,嫔妾会好生护着他,生下他,独自将他养大成人,不会叨扰宫中各位娘娘,还请贵妃娘娘成全嫔妾!”
她说得急了些,哭得更厉害,几度哽咽。
“你这样委曲求全,到底想要什么?”香琬直截了当地问道。
“除了这个孩子,嫔妾别无所求。”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斩钉截铁地回答。
探询地打量着她,终究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只是本宫想不通,你不必在她们面前那样委曲求全的,这宫里有的是母凭子贵的嫔妃,有了这个孩子,你的后半辈子可以安枕无忧,你一味地委屈自己,是否除了要这个孩子,还有别的想法?”
比如,以柔弱之躯博取皇上的同情。
比如,以退为进,其实是想要走得更远。
她的眼神实在和先前的孝献皇后太过相像,实在难以换来香琬的信任,不由得在脑海里猜想她这样做的其他目的。
“嫔妾没有,嫔妾真的没有其他多余的想法。”
“那好,既然你想安心养胎,那本宫就将这件喜事告知皇上和太后娘娘,并且指了娴妃去照顾你与你肚中的胎儿,如何?”
稳稳地磕了一个头,贞贵人慢慢说道:“多谢贵妃娘娘美意,只是骤然有了这个孩子,嫔妾很是欣喜,只想独自享受这份欣喜,嫔妾知道,在这宫中也只有嫔妾与这孩儿相依为命罢了,嫔妾不愿为此惊扰她人,还请贵妃娘娘允准。”
“嫔妾十分感谢贵妃娘娘救了嫔妾回来,贵妃娘娘深得皇上盛宠多年,早就听闻娘娘是菩萨心肠,那就请贵妃娘娘放了嫔妾回景阳宫去,嫔妾不会再出现,不会再让贵妃娘娘烦心。”贞贵人低声请求着,突然低声说道:“皇上他,终究如嫔妾小时候所看到的那颗流星,暂且瞥到一眼就已足够,不会再奢望其他,还请贵妃娘娘相信嫔妾。”
香琬恰巧抬头,倏然与贞贵人眼中的那抹不可言说的决绝相撞到一起。
她突然就心软了下来。
有孝献皇后在前,贞贵人终究只是皇上眼中的一根软刺,皇上不会对她多加亲近,她心心念念要低调地生下这个孩子,那便随她去就是。
左不过,这宫里有太多身不由己,默默无闻的宫妃。
“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本宫也勉强不得你,本宫明日会指了太医去你的宫里,以后的事情,你自己多加保重。”
“多谢贵妃娘娘成全,嫔妾一定会拼尽全力生下这个孩子,再抚育他长大成人。”贞贵人如释重负。
站在一旁的春芳注意到香琬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忙走上前搀扶起自己的主子。
本欲转身离去的贞贵人回过头,忍不住问了一句:“贵妃娘娘,嫔妾的表姐,并非如外界盛传的那样深受皇上宠爱,她与皇上有深深的隔阂,就算她已长眠于地下,也不可能消解,对吧?”
听闻贞贵人最喜读书写字,性子玲珑剔透,入宫几月,就已猜到了一切。
“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你走吧。”
见香琬不欲多说,贞贵人灰了脸,由春芳搀扶着,缓步出了景仁宫。
“娘娘,贞贵人怀孕是大事,皇上那边……”红罗试探着问道。
“明日你去养心殿和慈宁宫禀告一声吧,至于怎么做,皇上和太后娘娘自有打算,本宫不能隐瞒不报。”
“奴婢记住了,不过这宫中妃嫔但凡有了身孕,都巴不得引来众人关注,贞贵人倒反常,早就知道有了身孕,一味地藏着掩着,是否是心机太过深沉的缘故?”
疑惑地摇摇头,“本宫现在还看不出来,她怀着孩子,要怎么做就随她去,咱们除了顺从她的想法之外,保持距离就是。”
“她自进宫后受尽了冷遇,对孝献皇后从前在宫里发生的事情,大概猜了个**不离十,这才步步小心行事,只是不知等她生下腹中胎儿之后会不会转了性子?”
“这些事情,本宫都不能太多的干预,毕竟她怀着的是皇上的孩子,谁也动她不得。”
“那咱们只能以静制动了。”
听红罗说着,香琬赞同地点点头,今日突遇此变故,香琬身心疲倦,无心再谈论下去,便早早回了里间歇息。
第二日,红罗依照香琬的吩咐,前往养心殿和慈宁宫汇报此事,皇上和太后的反应皆是平平淡淡的,都传话来要香琬帮着照应她的养胎之事,其他事情,贞贵人要静养便静养。
只是因着云贵人的胡闹,除了香琬已罚过她之后,太后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加罚,并且不许其他人惊扰了贞贵人在景阳宫养胎。
至此以后,除了每日前往坤宁宫向皇后请安,贞贵人几乎足不出户,就是内务府江公公来向香琬回话时说起,贞贵人自有孕后,对一应的吃穿用度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反常的是景阳宫里的纸张笔墨需求倒越来越多。
香琬知道贞贵人一向喜欢写字,孕中不宜多思,习字静心也很好,便特意嘱咐江公公一一从了景阳宫的要求就是,不许过多追问缘由。
养心殿里,皇上听闻了此事,只是派吴公公送了补品过去,自己则日日忙着处理公务。
并且陪着福全和玄烨的时间越来越多,每一日的功课必要亲自过问。
这一日,玄烨和福全带了各自宫里煲的汤前往养心殿向皇上请安。
此时,皇上批改完了一天的折子,正在抚额小憩,一见到他们进来行礼请安,一时来了兴致,考了他们的功课之后,又随口问道:“玄烨,福全,皇阿玛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日日诵读四书五经,可知如何治理天下?”
福全年龄较大,身为玄烨的长兄,自认为应该最先回答皇上的问题,便谨慎地回答道:“皇阿玛,儿臣最喜跟着皇阿玛骑马、射箭,只因咱们大清的天下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故而,儿臣觉得要治理天下,必得以武管天下。”
皇上听福全讲话思路清晰,较之以前有了很大的长进,满意地点点头,又问玄烨:“玄烨,你觉得呢?”
玄烨沉吟着,背着手说道:“儿臣更倾向于以德治天下,将天下的贤德人士聚集在朝堂之上,层层分管,这样从上到下都是以德约束,儿臣觉得会更稳固。”
见他说得煞有介事,皇上笑而不语,继续问道:“那文与武,到底孰轻孰重?”
福全知道自己的骑射技艺一向比玄烨要好,经常能得到皇上的赞许,便忙不迭地嚷道:“当然是武,武就是制裁天下的力量,无武自然无立锥之地。”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玄烨慢悠悠地说道:“二哥,文与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之君手上有多少文人武士。”
皇上看玄烨小小的手不自觉地握起来,就像是将偌大的江山社稷收入掌心,心里倍感欣慰,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将兄弟两人拉到他的身边,和颜悦色地说道:“看来近来,你们的学习很有成效,福全说得对,咱们爱新觉罗都是马背上的勇士,朕该陪你们去西苑练习骑马射箭了。”
玄烨和福全一听皇上要亲自陪着他们去练习,一时之间抛却了方才考问时的紧张气氛,都欢呼起来,簇拥着皇上,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往西苑走去。
从西苑回来的当天晚上,皇上漏夜前往慈宁宫,与太后一直密谈到夜半,才启程回了养心殿。
谁也没有想到,三日之后,皇上竟依从太后的意思,颁布了一道宣立太子的圣旨。
那圣旨来速极快,甚至还散发着毛笔写完最后一字,落笔时沉香的墨汁味道,直直向景仁宫奔去。
圣旨传到景仁宫的时候,香琬已预先着贵妃吉服,牵着玄烨双双跪倒在庭院的青石砖上,身后乌压压地跪着景仁宫宫人,都竖起耳朵,生怕错过吴公公口中发出的任何一个字。
盛夏的烈日将膝盖下的砖石晒得暖烘烘的,香琬却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逼出了层层冷汗。
香琬挺直了脊背跪着,仪态万千的同时,却又觉得两耳轰鸣着,听得吴公公高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皇三子玄烨、行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皇太后慈命。宜立为皇太子。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钦此!
颤巍巍地接过吴公公手里的圣旨,似是不敢相信地捧着这卷重若千斤的黄布公文。
直到身后的红罗悄然拽了拽她的衣袖,提醒她赶快谢恩,香琬才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沙哑着嗓子谢恩:“臣妾叩谢主隆恩!”
“儿臣玄烨叩谢主隆恩!”
“贵妃娘娘快请起!奴才恭喜贵妃娘娘,恭喜三阿哥!”吴公公忙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将香琬母子儿子扶起来。
而此时,生于景仁宫的玄烨年仅七岁,皇上的这道圣旨一时轰动六宫。
谁人都知皇上最是宠爱景仁宫里的嘉贵妃,却不想连这至高无上的太子之位,皇上也赐予了景仁宫里的三阿哥,似乎一切隆恩都只降临在了景仁宫里。
香琬举目望去,景仁宫门口站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那颜色极其耀眼,一时让她睁不开眼睛来。
那样高贵的颜色,这天下惟有一人能穿着在身,那就是皇上。
抬手正了正太后赏的那支红翡滴珠孔雀头赤金步摇,香琬步步生莲地走向皇上,那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倚靠。
谦卑地深深屈膝,“臣妾给皇上请安,多谢皇上如此嘉赏玄烨,只是玄烨年龄尚小,恐怕担不起此大任。”
一双有力地大手将香琬扶将起来,“玄烨年龄虽小,但见识绝非一般人,皇太子之位,朕与皇额娘都很属意他,这也是,朕能嘉赏你的最后一份大礼,朕要谢谢你,谢谢你生下玄烨,将他培养得这样杰出。”
他的这句话,香琬相信,皇上没有将她推上皇贵妃之位,只是固执地觉得那个位置不吉利,将太子之位赐给玄烨,确实是他能给她的绝无仅有的荣辉。
“皇上,臣妾……”感动与欣喜同时掺杂在一处,香琬眼里含了热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玄烨走到皇上身边深深拜下去,父子两人眼神相遇,竟是那样惊人的相似。
一手拉了香琬,一手拉了玄烨,皇上面上浮着安心的笑,“以后就让玄烨跟着朕多加学习处理政事,有了玄烨,国本会更加稳固,朕也……”
觉察出他语气里的脆弱,似乎有不祥的预感,香琬一急之下,忙伸出手紧紧捂住皇上的嘴巴,“皇上是天子,自然长命百岁,福泽绵延万年,今后玄烨要全赖皇上悉心培育,臣妾还要皇上陪臣妾阅尽一世繁华!”
悠悠地叹一口气,皇上强颜欢笑,“是,朕会陪着你,陪着玄烨,朕是天龙之子,自然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