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香琬用手抚着额头,疲倦地摇摇头,否定了他的提议,“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若是这时候让贵妃姐姐知道了,贵妃姐姐一定急得睡不安稳,她身子本就不好,禁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天再去告诉她也不迟,你先出去吧。”
小纯子还从未见香琬如此失态过,小心翼翼觑着她的神情,继续搭话道:“那奴才出去喊润芝进来伺候娘娘。”
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出去,“不用了,本宫想自己静一静,你先退下就是。”
这种时候,纵然是临近傍晚,天气也还是极其闷热,景仁宫得了香琬的命令,大门紧闭,呆滞地坐着,大缸里的冰块尽数消解,无尽的热意袭上身来也浑然不知。
自从进宫来,由宫女晋升为嘉妃,皇上到底喜欢她几分?还是究其原因是因为皇上对她的同情?
是否帝王之爱从来这般扑朔迷离,禁不起有情人的刨根问底?
甜蜜的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无时不刻狠狠地凌刮着香琬的心。
宛若一匹上好的绫罗绸缎被有心之人狠狠撕裂,再拼凑不回原来繁华紧凑的美好模样。
“皇上,皇上!”终于忍不住,香琬痛哭出声,双手紧紧捏成拳头,用力砸在桌面上,直到砸得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景仁宫宫人都被主子的样子所吓坏,由润芝带领着,垂手立在门外,静静等待着香琬的命令。
听着里间传来“咚咚”的砸桌声,润芝再等待不下去,大着胆子破门而入,看到香琬白皙的手上满是鲜血,吓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至她的跟前,双眼含泪地捧起她手上的手,嘴里喃喃着:“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您不要吓奴婢啊!”
一圈圈纯白的纱布包裹着纱布,仍旧有鲜红的血珠不断向外涌出来,更包不住香琬那颗已然破碎的心。
屋内光色骤然黯淡下来,外头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倾盆大雨迎头而下。
景仁宫大乱,雨水趁机淋湿了院子里还未来得及收回来的衣衫,也淋湿了香琬那颗鲜血淋漓的心。
可想而知,宁贵妃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剧烈反应,就连慈宁宫和坤宁宫两宫主子听说了发生在王府的事情之后,也都惊慌失措起来,一时后宫之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皇帝早日归来。
作为深宫妇人,对于宫外发生的事情,她们实在无能为力。
手上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结了疤痕,香琬心痛不已,但两个孩子还需要她一力照顾生活起居,不允许她这样一味地消沉下去,于是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来等待着皇上的到来。
等皇上再度来到景仁宫,已是数日之后。
“皇上驾到!”随着吴公公尖锐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香琬踌躇着站起身,步履不稳地扑到门口,眼里含着泪花看着他由远及近,直至跨进殿里。
想要相见,却又害怕相见。
皇上出发前,香琬只知道他是去处理襄亲王的丧事,但是他回来后,那年轻俊朗的面庞怎会爬上了一抹沧桑之色?胡子拉碴,整个人看上去衰老了不少。
手里攥紧了帕子,浑身微微颤抖地看着皇上的香琬又何尝不是一副憔悴面容?
睁大了眼睛去皇上,只感到两人之间存了无尽的距离,谁曾想上一次眼见他匆匆出宫,再见已是咫尺天涯。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还未来得及拜下去,就已被皇上拉起,继而跌入了那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怀抱。
皇上的声音带了一丝沉重,“香琬,朕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一行清泪顺着苍白的两颊滑落而下,香琬极力忍住哭腔,柔柔一笑,“臣妾和柔仪、玄烨都好,多谢皇上挂念。”
“你好就好,孩子们好就好,朕一回宫就来你这里,是有要事与你商量。”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轻轻挣脱他的怀抱,稳稳地屈膝行礼,“皇上有什么事但说无妨,臣妾身为宫妃,自当为皇上分忧解难。”
“朕,朕想迎芙儿回宫。”皇上迟疑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这些天里,她曾想过,皇上曾在三年前的选秀上对董清芙一见倾心,现在董清芙处境不好,皇上会生出怜悯之心,会心里挂念,会想些法子来帮助她,可从没敢想过,皇上竟然要将她迎入宫里来。
这才过了多久,十一福晋董清芙已然成了皇上口中的“芙儿”。
多么亲昵而又讽刺的称谓!
“臣妾不懂皇上的意思。”低垂了眼,香琬不敢再去看皇上,他的眸子早已没有了香琬的投影。
“朕的意思是,朕要将芙儿迎娶入宫,和你们一样,做朕的妃嫔。”
这是皇上第一次来景仁宫,是为了别的女人。
竭力忍住心如刀割,香琬费力地抬起眼看他,“皇上,您糊涂了,十一福晋是襄亲王的遗孀,她自会有自己的去处,皇上纵然可怜她,也不能如此任性而为,若是让天下群臣知道了,他们会怎么在背后诟病您呢?恕臣妾无能,不能帮到皇上。”
“可是你这宫里唯一能懂朕的嘉妃啊,外面的那些朝臣都是一些死守着祖宗礼仪规制的迂腐之人,在这宫里,只有你最懂朕,所以朕一回宫,就来找你了。”
皇上自顾自地说着,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同时在狠狠刺着香琬的心。
“或许臣妾能比别人多懂皇上一二,但臣妾也是女人,皇上在臣妾面前这样关切一个不该关切的人,臣妾也会心痛。”香琬不想表现得如此脆弱,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听到她悲戚的声音,年轻的皇帝伸出手去,意料之中的,他摸到了一把冰凉的泪水,他心惊却又不肯停止伤害她,“你是女人,芙儿也是女人,你知道朕最后悔的两件事是什么吗?一件是朕没有及时将你纳为妃嫔,害得你受了那么多苦,第二件事就是在面圣时,没有坚持将芙儿留在宫里,否则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皇上还是内心深处还在后悔没有坚持选董清芙做妃嫔,她失声喊道:“皇上,世事难料,谁也不想十一福晋这样的!”
“可是,后来你成为了朕的嘉妃,咱们有了玄烨,朕又将柔仪送到你的身边,朕知道,朕是九五之尊,有些事情,只要朕愿意,是可以去改变的,既然当年没有留下芙儿是一个错误,为何现在不改正这个错误呢?”
皇上他现在对她,只有同情,只有怜香惜玉。
膝盖一软,顺势跪了下去。“皇上此举定会惹怒太后娘娘,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额娘那里,朕自有说辞,朕就是担心你伤心,朕顾及着你,这才先来找你。”
皇上做事一向率性而为,肯做到这一步,已属不易,可惜,因为受到接连打击,香琬的心逐渐变得麻木,已感觉不到任何感动。
“皇上,臣妾想问您,您宠爱臣妾是因为喜欢臣妾还是同情臣妾?”
“当然是因为朕喜欢你,朕宠你爱你,皆因为你与她人不一样,你是朕的知心人,朕希望你能理解朕,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朕的宠妃,朕会时时来景仁宫看你和孩子们,不会因为芙儿的进宫而减少一丝一毫,你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
是啊,当年在西苑满汉联姻到后来的结发为盟,同游江南,亲手画眉,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皆是难以抹去的皇恩隆重的表现。
“那皇上今日这样对十一福晋,出于是同情还是喜欢?”
香琬鼓起勇气问出的问题太过尖锐,皇上一时哑口无言。
宁贵妃说得没错,她们的皇上确实是博爱之人。
更何况,他现在面对着的是当年那个一眼就喜欢的,又不幸落难的董清芙。
面对她的盈盈泪光,面对她的孱弱身姿,他根本就不可能视而不见,根本就无处可逃。
将她拉起来继续拥入怀里,“香琬,朕是皇帝,朕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宫妃入宫来,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迎了芙儿进宫来?她还那样年轻,在朕的怀里哭成了泪人,靖太妃又不是好相处的,对她近乎苛待,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朕知道你最终会理解朕的,朕答应你,朕会一直宠你爱你,咱们还像从前那样,朕只希望你不要这么伤心,好吗?”
事到如今,面对这样失神的皇上,香琬已不知该作何反应。
若是皇上执意要迎那董清芙入宫,恐怕连太后也阻止不了,他肯来到景仁宫,一番耐心的解释,继而又是一番抚慰,她不见好就收,还能怎么做?
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臣妾多谢皇上垂怜,臣妾只是区区一介宫妃,此等大事,实在不容臣妾置喙,还请皇上去找太后娘娘才是。”
将一个温柔的吻轻柔地落在香琬的额头上,皇上的语气由先前的忧虑转为暗暗的欣喜,“朕知道你最是善解人意,香琬,你要记得,朕对你的一片真心,不可再生出之前那样傻的念头,朕说过,朕喜欢景仁宫,朕会经常来这里。”
嘴角牵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微笑,“臣妾会在景仁宫等着皇上。”
话音刚落,皇上已急匆匆地出了景仁宫,径直回了养心殿。
浑身瘫软地倚靠着桌子坐下来,香琬觉得自己的嗓子干涩得不成样子,低头抿了一小口茶水,那茶水是倒给皇上,皇上没顾上喝的凉茶,此时喝在嘴里,早已没有了茶香,惟有一股苦味呛得香琬再度落下泪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许现在的董清芙正如当年的她,也急需皇上的搭救。
沙哑着嗓子朝着外面喊了一声:“润芝,润芝,伺候本宫更衣,本宫要去钟粹宫一趟!”
润芝应声而入,方才看到皇上匆匆忙忙离开了景仁宫,她不用抬头也能想象到香琬的失魂落魄,于是只低了头,快速帮着香琬更衣,不敢发生任何声响来。
太后的慈宁宫内。
一大早,皇后携一众妃嫔前往慈宁宫请安,皇上下朝之后也赶了过来。
他将众人都在场,便朗然出声,“启禀皇额娘,朕已决议迎娶董清芙入宫来,特来告知皇额娘一声。”
此话一出,娴妃和叶嫔不约而同地用帕子惊恐地捂了嘴巴,强迫自己不要发出不该有的声音来。
因为香琬之前已经将这件事知会过宁贵妃,因而她们两人听了皇上的话之后,也只是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静静坐着。
纵然如此,宁贵妃眼里的破碎,依然无法掩藏。
“皇上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太后缓缓睁开双眼,因为震怒,手上一用力,那串用了多年的佛珠就断了线,圆润饱满的珠子应声落地,却没有人弯下腰去捡拾,皆愣在了皇上方才的那句话中。
皇上不自在地整了整衣袖,又重复了一遍,“朕是说,朕决定迎娶董清芙入宫为妃,三年前,因为十一弟,朕错失了她,以后朕不想再失去她。”
“放肆!襄亲王尸骨未寒,皇帝就对他的遗孀虎视眈眈,如此违背伦理道德之事,皇帝怎么做得出来?”
“儿臣说过除了董清芙,儿臣谁都不要,可是皇额娘逼着朕娶了这么多女人,皇额娘要儿臣娶皇后,儿臣也答应了,皇额娘怎么就不能答应儿臣这一回呢?”
皇上此话一出,包括皇后在内的所有妃嫔都变了脸色,莫非只有那董清芙是皇上心爱之人,而她们,皆是皇上万般无奈之下才迎入宫的替代品?
太后气得双手不住打颤,“天下女人那么多,皇帝要谁不可以,为什么非要为了那个红颜祸水而做天下大不义之人?”
“芙儿不是红颜祸水,若不是皇额娘当年执意要将她嫁给十一弟,她就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为何别人之错要清算在她一个弱小女子的头上?”
苏嬷嬷端了茶水上来,听了许久,忘记了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只是徐徐劝了一句,“皇上,有话慢慢跟太后娘娘说,太后娘娘年纪大了,禁不起这样的打击。”
摆手示意苏嬷嬷退下去,太后对皇上的话不置可否,“皇帝的意思是,哀家当年错了?”
“儿臣不敢,是咱们当年都错了,芙儿资质聪颖,天生丽质,本就该侍奉宫闱,既然知道是错,那现在纠正过来也不迟。”
太后听皇上一口一个“芙儿”,眉毛早就紧紧皱成了一团,紧接着冷笑着出声,“芙儿?皇帝,她是你的弟媳,你的弟弟才刚刚下葬,你就对她如此亲昵,这样的措辞未免太不恰当了。”
“十一福晋是她以前的名号,从王府回来的路上,朕已经想清楚了,她是朕从今往后要守护的女人!”
皇上今日为了一个董清芙,在慈宁宫里如此忤逆太后,皆因他对董清芙十分怜惜,这是香琬自进宫后从未见过的,那一日在景仁宫皇上信誓旦旦的话,或许只能听信一半,他对董清芙,实则是用情颇深。
指甲狠狠地嵌入皮肤里,直到白皙的手掌浮出若隐若现的青紫色痕迹来,才觉得好受了些,也好像唯有这样方能止住心里的那股痛意。
无意中瞥到皇后不动声色地传递了一个眼色给恬贵人,恬贵人立马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边哭边乞求着皇上收回成命:“皇上,臣妾求您收回成命吧,十一福晋中年丧夫,本就是不祥之人,如若皇上执意将她迎娶回宫,不仅会成为宫内宫外之人乃至全天下人的笑柄,说不定来日会给咱们后宫带来不吉之兆,皇上万万不可啊!”
冷眼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人,皇上目露凶光,“谁告诉你芙儿是不祥之人的?休在这里胡说八道!给朕滚远点!”
“皇上,宫里都传遍了,十一福晋八字硬气,不宜嫁入皇家,这才生生克死了襄亲王,为了皇上的龙体安康,臣妾实在不敢苟同将她迎入宫来啊!皇上,您是九五之尊,是真命天子,可不能被她给迷惑了啊,皇上!”恬贵人哀嚎着,将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发出瘆人的闷响。
走至她的跟前,强迫她抬起脸来,皇上俯下身,击掌叫好,“好,你做得很好,只是朕要迎娶芙儿进宫,其他几位位高权重的妃子都还没有发话,你只是一介贵人,在这宫中最是身份低微,怎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扰乱视听?来人啊,恬贵人言行无状,御前失仪,不配居住在承乾宫,从今日起,迁居咸福宫!”
咸福宫,那是从前兰贵人住过的宫殿,自兰贵人溺水而死之后,没人敢搬进去,皇上竟然在这种时候要将恬贵人挪去那里。
“皇上!”恬贵人自己也怕极了,扯了皇上的衣袖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