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董清芙垂手而立,侧耳倾听着太后与靖太妃说话,面上的表情始终淡淡的,无端给人一种遗世而独立的美感。
三年过去了,眼前的董清芙,与顺治九年那个秋天,香琬擦肩而过的人,几乎没有差别。
原本提起这茬儿来只是玩笑话,不想靖太妃一听太后提起皇上和董清芙的那段往事来,表情变得极不自然,“太后娘娘,这件事过去已久,都是孩子们年轻时候的笑谈了,太后就不要打趣了,臣妾还有要紧的事情跟您禀告。”
靖太妃说着,用余光扫一圈站在一旁的香琬和董清芙,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她生怕太后会继续说下去,才不得已转开了话题,这意思是要太后将她们支开。
香琬乖觉,怎会不懂靖太妃的话外之话?她长久生活在后宫之中,而靖太妃与董清芙到底算是客人,面对这种情景,她是该主动些,于是走上前朝着太后和靖太妃福了福,“启禀太后娘娘,十一福晋不常进宫来,今儿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让臣妾带她去逛逛御花园,方才来慈宁宫的时候,红罗还告诉臣妾,园子里的花儿都开了呢!”
太后赞许地看她一眼,“也好,有我们这些老人家在,你们年轻人难免会觉得拘束,出去走一走也是极好的,去吧,去吧。”
如此,香琬便和董清芙齐齐行了礼,小步退出了慈宁宫的大殿。
四五月里,御花园里的海棠花开得正浓艳丽,自从香琬成为皇上的枕边人之后,皇上喜欢香琬,爱屋及乌,也喜欢海棠花,特命花房在御花园里遍植海棠,听说今年花房新培育了百合品种,太后和皇后都喜欢,便叫人在园子里种了许多,此时也都已经开了个遍。
走在青石板上,放眼望去,引入眼帘的,不仅有浓烈的红,也有清雅的白,成群的蜂蝶飞舞过的地方伴随着一股股花香扑鼻而来,园子里高大的树木上面有叽叽喳喳的鸟儿雀儿在欢快地奏乐,香琬与董清芙并肩走在花丛之中,觉得无比舒心。
见四处无人,董清芙稍微后退了一步,欠了欠身子,“臣妾给嘉妃娘娘请安,多谢嘉妃娘娘盛情邀请。”
她的声音和她的性子极其相符,清清淡淡的。
香琬驻足,侧过身子,细细打量着低垂了头的她。
大前年的选秀,因着靖太妃为十一王提前要了她去的缘故,董清芙与皇家妃嫔无缘,最终嫁给了十一王,在香琬进殿去面圣的时候,彼时落选的董清芙委屈地落了泪,而今日一见,不知怎么的,香琬从她脸上捕捉到的不仅是入宫来觐见的小心翼翼,还有一抹忧容。
示意红罗扶了她起来,“十一福晋不必客气,说起来,你算是本宫的弟媳,自本宫入宫以来,一直没有机会与你这样近距离接触,听太妃娘娘提及过十一王府上事务繁忙,只是不知怎么今日倒有空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听她这样问,董清芙抽出绢帕轻轻按了按眼角溢出的泪滴,“王爷身体抱恙许久,请了许多名医也不见有好转,额娘担心得不得了,也是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这才进宫来请太后娘娘帮着从太医院里挑选几位医术精良的太医去府里给王爷诊治一番,臣妾便跟着额娘来了。”
这也就不怪她面有忧色了,亲近地走上前握了她的手,“王爷是得了什么病?怎么会如此严重?这件事回禀过皇上了吗?”
董清芙点了点头,“今早额娘进宫一说明王爷的病情,太后娘娘就已差人去养心殿给皇上知会一声,王爷病情日益严重,整夜整夜地咳嗽,有的时候甚至会咳出血来,现在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进食也不香,全靠参片吊着身子。”她说着,又要落下泪来。
抚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不要太过担忧,王爷年轻力壮,偶尔染病没有什么大碍,太医院有好几位技艺高超的太医,等他们去了府上,一定会治好十一王的病,你要好生看着你自己的身子才是。”
知道这是在宫里,在香琬的面前,不宜这样消沉,因而勉强收起一脸愁容,嘴角撑起一抹笑容来,“臣妾多谢嘉妃娘娘关怀,额娘年龄大了,身上时时不爽快,王府的一切都需要臣妾一力操持,臣妾会顾好自己的身子,只盼着王爷能早日痊愈,这样臣妾也能安心了。”
眼看着董清芙一味担忧十一王的病情,无心观赏这里的花花草草,又估摸着太后和靖太妃还有话要说,这时候回慈宁宫去也不合适,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便执了她的手往景仁宫的方向走去。
“你从早上到现在一直跟随在太妃娘娘身边,本宫猜想你大概没吃什么东西,不如去本宫那里坐坐,本宫吩咐小厨房给你下碗鲜笋银丝面,略微填一填肚子,有什么话你也尽可以跟本宫说,如若有本宫能帮得上的,本宫一定会倾力相助。”
不想香琬会对她如此热情,董清芙感动不已,福了又福,“多谢嘉妃娘娘美意,娘娘如此抬举臣妾,臣妾实在惶恐。”
冲她宽和地一笑,“你和本宫年龄相近,今日能得以相见,也算是有缘,你不必如此多礼。”
“臣妾多谢嘉妃娘娘!”董清芙又屈膝行了礼,这才跟着香琬往景仁宫走去。
招待完董清芙后,想着慈宁宫那边也快结束了,便叫润芝好生送了董清芙去慈宁宫与靖太妃会合。
客人走了,红罗也不肯闲着,又殷勤地端了一盏银耳红枣莲子汤来给香琬解暑,香琬心疼她,便命令她陪着自己坐会儿,以稍作休息。
看着红罗日渐显形的孕肚,香琬的心里泛起无尽的喜悦来,“润芝以前是小宫女,做事难免毛毛躁躁,因而无论交给她去做事,你都要替她提着一颗心,现在你也看到了,景仁宫的很多事情,润芝都可以独当一面,等你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再大些,行动不方便了,本宫便许你出宫安心待产去,待你产下孩儿之后再回来伺候也不迟。”
红罗低头拢了拢鬓发,羞涩地一笑,“奴婢多谢娘娘关怀,永庆每天细细熬了汤药来为奴婢补着身子,奴婢本来就身强力健,底子强着,哪就那么娇弱了?这才刚过了四个月,还能伺候娘娘一阵子呢!”
“本宫知道你一片好心,不过本宫可盼着你平安产子呐,景仁宫不缺人手,你不要勉强自己,跟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了,你也该趁此好好休息休息了。”
“好,奴婢听娘娘的,来日身子不舒服的时候,一定跟娘娘请假出宫回家去。”
香琬笑意盈盈地应道:“哎,这就对了。”
“娘娘似乎对十一福晋很好呢!这十一福晋自从和十一王成亲之后,不经常入宫来,和咱们的交集并不多,今天算是头一次正式见面,奴婢瞧着,娘娘对她很是客气。”
“董清芙与本宫为同一届秀女,后来她嫁入十一王府,本宫先是做宫女后来成为皇上的妃嫔,虽然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不过本宫看着她很是亲切,和本宫同一届的还有石琼梅,只不过自她被放出宫后,咱们已不知她的踪影,好不容易见到董清芙,自然要比别人亲厚些。”
红罗点点头,“娘娘说的是,当年皇上和十一王同时相中十一福晋,还是靖太妃娘娘在太后娘娘面前据理力争,太后娘娘这才答应将十一福晋指婚给十一王,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十一福晋的容貌,在这后宫也算是上上等的,正是因为她的姣好容颜,这么多年了,十一王从未纳过侧福晋,只可惜,十一王的身子,奴婢揣摩着永庆的语气,怕是很难撑下去呢!”
她说得很对,董清芙人如其名,不蔓不枝,亭亭净植,就如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你可知十一王得了什么病?”
“奴婢听说是去年十一王在猎场狩猎从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因着摔断了腿,回府后一直卧床静养,不知怎么的,后来竟然演变成了血痨。”
“血痨?”仿佛不相信般,香琬骇然地睁大了双眼,脑海里倏然涌起今日在御花园里,董清芙那泫然泪下的面容。
医者皆知血痨多由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所致,虚火久蒸,干血内结,瘀滞不通,至于新血难生,津血不得外荣所致,得上这种病,不仅会长久地缠绵病榻,而且人的身子也会一天天塌陷下去,最后生生将病人折磨成一把脆骨。
颇有感触地长叹一口气,红罗继续说道:“永庆曾在奴婢面前提起过要想治好这血痨极其棘手,每一味药方都要经由细细思量,不可草率,而且但凡是病人病灶出现病变,极有可能会因为这病而命丧黄泉,十一王宠爱十一福晋,坚决不纳侧妃,现下十一王府没有子嗣,按着现在十一王的身体状况,要想留下一男半女,恐怕难上加难。”
十一王是皇家贵子,按理来说,身边不缺乏名医良医,但按着霍永庆的说法,这病很难治好,怕是一般的太医入府诊治,只会无功而返。
这也难怪一向不愿进宫的靖太妃乱了阵脚,竟然直接来寻求太后的帮助,有太后和皇上相帮着,总能多一分主意。
“本宫知道他们夫妻二人没有孩子,只是十一王宠爱董清芙,怎么会一直没有孩子呢?”
“听说是十一福晋嫁入王府后,生了一场大病,需要每日汤汤药药地滋养着,许是身体孱弱,怀不上的缘故,十一王便没有勉强她,这事儿便这样耽搁了下来。”
董清芙肤白貌美,不过她的肤色却比平常人要苍白一些,是药三分毒,一碗碗药灌下去,脸色自然不会像正常人那样丰腴红润,再加上她忧心十一王的病情,整个人看上去到底是病恹恹的。
更何况,当年就因为她不能入宫为妃的缘故,皇上得不到喜欢的人,索性耍起了小孩子脾性,排在她后面等待面圣的秀女都被一并打发回府,由此而涉及到的王公大臣,包括那些落选的官家小姐们,无不对鄂硕大人及董清芙怨声载道。
承受着如此之大的舆论压力,她郁火堆积,难免会大病一场。
香琬想着,不久之后,宫外十一王病情加重的消息会传遍六宫,看得出来,太后和皇上对这件事很是重视,香琬也应该尽早送去自己的心意。
沉吟间,猛然想起今日董清芙提起十一王现在全靠参片补着,于是心里有了计较,“红罗,你待会叫润芝去库里寻了今年开春皇上赏赐给本宫的那支婴儿小臂粗的山参,好生包起来,派人给十一王府送去,也算是咱们景仁宫的一点心意。”
“娘娘宅心仁厚,太妃娘娘和十一福晋见了这补品,一定会感念娘娘的好心,奴婢这就去安排。”
这一日早上起床,因着没什么大事,香琬不急着出去,便由润芝服侍着,慵懒地上了一个日常淡妆,折身到外间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小块点心,倚在窗下绣着花样子。
“额娘,额娘,玩!”香琬抬头,看到乳娘牵了玄烨走进来,天气逐渐热起来,玄烨穿了一件湖蓝色薄绸长衫,摇晃着小脑袋,先是冲着香琬眨眨眼,继而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指了指外面,外面天气正好,很适宜出去走走。
他还小,只会喊一些类似于“额娘”、“皇阿玛”这样简单的称谓,偶尔还会说上一两个小短语,这意思是要去外面玩呢。
看着他蠢蠢欲动的可爱模样,香琬心情大好,伸开双臂将他迎入怀里,在他脸上亲了又亲,这才将他的小手握住,站起身,“今天天气好,额娘带你去御花园玩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