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泪水格外晶莹冰冷,从眼眶滑落。
重烨望着夜青的泪眼,开口欲言,却先被人打断。
“夜松何在?”
本就清明一片的天上,竟降下一道光华,这光华比月光更明亮,却是明亮又柔和,比日光更闪耀,却是闪耀又夺目,光华之中仙气缥缈,馨香氤氲,叫人心神弛往,直照在城隍庙院中,最后两位仙使从天缓缓而降,衣袂飘飞,声音高旷悠远,又问了一声:“夜松可在?”
众鬼被这缥缈的仙气慑的纷纷钻进了白无常的招魂幡里,不敢现身。
夜松上前,道了声:“在。”
两位仙使迎上前:“夜松生前有大善举,感动天人,阳寿尽后升入缘觉界,封神入圣。夜圣,即刻随我等去缘觉界吧。”
光华落在夜松身上,洗去了凡世污秽,夜松恢复了二十岁的容貌,清秀俊朗,一身白衣,仙气缭绕,脱离俗世,踏出六界,便是圣人。
夜松此时已经成神,神色超然,双目炯炯,细细看了看夜青与重烨,了然一笑,只道:“罢了罢了,随缘去吧。”
夜松只留了一句话给重烨:“寒琢与我有恩,还望冥王不要为难。”
重烨点头应下。
夜松便绝尘而去,封神入圣,从此不再过问俗事。
两位仙使断后,夜青拽住其中一个问:“我爷爷成了圣人之后还会受苦吗?”
仙使一笑:“姑姑多心了,夜圣自此之后永生极乐,无灾无难。”
姑姑?这是怎么排的辈分?
夜青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爷爷就这么成神了,临走前连一句话也没留给她,她愣愣望着夜松升上天的方向,虽然有些不舍,可总归他不再经历轮回,可以在这世上长存,虽然不能相见,但她知足了。
只是她不懂最后夜松意味深长的眼神,明明还记挂着寒琢的安危,为何就不计较夜青的婚事了?
为何夜青此刻觉得,所有人都知道其中原委,只有她蒙在鼓里?
“全都退下。”
重烨摆摆手,黑白无常便带着招魂幡里的魂魄,和一众夜叉回了阴司,偌大一座城隍庙只剩下城隍,童子,重烨,夜青和寒琢。
重烨向夜青伸出手:“跟我走。”
夜青向后瑟缩了一下,寒琢从石堆中爬了出来,嘴角挂着鲜血:“夜青,别去!”
她看了一眼受伤的寒琢,毅然把手放在了重烨手上。
只要能保寒琢平安无事,她什么都能接受。
像夜松一样,夜青头也不回的随重烨走了,连句话也没留给寒琢,他狠狠锤着地,终究还是没能保护好她,他无能,怎么这么无能!
小童子看着夜青的背影,心里暗暗道:夜青你等着我,我会把你抢回来的!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城隍在旁边看着,心里一会上一会下,受到了几万年都没见识过的惊吓,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虚弱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夜青被重烨一路拉着回了阴司,先是渡过忘川,听忘川河上忘川女婉转忧伤的歌声,被河中婴灵嬉笑着推船渡河;再是经过枉死城,看城上许多不能投胎转生的魂魄眺望着人间;又经过不知多少座阎王殿,遇见了不知多少鬼差魂魄,才终于终于到了阴司主殿,明华殿。
夜青只在话本里听过神仙住的楼台殿宇,有多高多大,多么堂皇巍峨,真的见到了才觉得原来话本子里讲的还不及实际的十分之一。殿前的石阶由上好的整块玉石铺就,正门前也是整块玉石雕刻而成的几人才能环抱住的八根柱子,雕刻的浑然天成,栩栩如生,后来夜青才知道,这八根柱子是重烨封印的八只妖兽,正好他门前缺几根柱子,就把他们变成了柱子。
进了大殿,不像人间传说的那般金碧辉煌,到处都是洁白温润的玉石,大气又纯净,气度自华,夜青打心底里喜欢这里。
只是这明华殿坐落在如此阴森苦厄之地,实在突兀。
夜青站在殿前,渺小的如同一只蚂蚁,一切都如此高贵不同,与她接触过的东西大相径庭,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住在神才能住的地方。
她还在殿前站着,不知所措,远远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两个绿发尖耳的丫头撒着泪花向她跑过来,两人绿眸灵动氤氲着水汽,除了稍微有些特别,看起来跟人间活泼俏皮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她们左一个右一个将她抱了个满怀,还口口声声喊她夫人:“夫人!您终于回来了!咱们都以为再也见不着您了!”
夜青觉得将她们推开实在太过无情,毕竟人家这么热情。两个丫头哭够了,将她松开了,便左一个右一个拉着她前后仔细端详:“夫人您在外这些年受苦了,快让咱们看看瘦了没有,受伤没有?”
端详了一遍,双双松了口气:“没事没事,全身上下都好好的。”
夜青被摆弄的十分尴尬,重烨在一边道:“不得无礼!”
两个丫头知道自己实在太激动了,便规矩起来,俏皮的冲夜青吐了吐舌头,本来夜青还尴尬的很,见她们如此有趣,倒觉得开心起来。
“夫人,这一路上辛苦了吧,咱们带您去歇息歇息吧。”
夜青不想在重烨身边多待,连忙应下,跟着两人走了。
两个丫头亲亲热热的一左一右领着夜青,欢欢喜喜的模样让夜青也跟着欢喜,便道:“你们也别叫我夫人了,我叫夜青,你们呢?”
一个丫头惊讶道:“夫人,您怎么还换了名字?”
另一个丫头机灵,对夜青笑道:“夫人,我叫音音,这个欢脱不懂事的叫妙妙,她性子大条,您多担待些。从今往后我们姐妹贴身服侍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便是。”
夜青点了点头:“我们这是去哪?”
“去您与尊神的寝殿歇息。”音音习以为常道了一句。
“跟重烨住在一起?”夜青声音提高了八度,妙妙音音不约而同点了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还没嫁给他呢!凭什么委屈我跟他住在一起!你们这么大个阴司难道没有给我单独住的地方?”
“有倒是有,可您与尊神是夫妻啊,哪有分房住的道理?”音音已经算是夜叉族里十分通情达理的了,可这分开住的道理,她还是无法理解。
“总之我不跟他在一起,不然我就在阴司风餐露宿,曝尸街头算啦!”
夜青就地坐下,开始耍赖,妙妙和音音也不能强行拉她,只好留音音在她旁边好言相劝,妙妙去请示重烨的意思。
明华殿偏厅内,重烨靠在软塌上随意翻看手上的经书,夜叉族统领凉山和土地隔着屏风在外站着,正听土地说到:“此女乃夜圣捡来的孤女,天生目能视鬼,常有一厉鬼相伴左右形影不离。究竟这孤女从何而来小仙也无从知晓,只是自从她来到东郊之后,附近的地脉便有异动,她竟将整个东郊连同附近山岭的灵气都吸了个干净,按说凡人吸取如此之多的灵气,要么膨胀而亡,要么点化成仙,可此女却毫无变化,也不知是......”
“尊神!尊神!妙妙有事求见尊神!”
妙妙一路跑来,边跑边喊,直接把土地的话淹没下去,待到了屏风后面才站稳脚步,“尊神,夫人说不跟您睡!这可如何是好。”
重烨正饮了口茶,茶水直接呛在嗓子里,凉山跟随重烨多年,明白重烨窘迫,便遣走了土地,训斥妙妙,“不知分寸,罚的轻了?”
妙妙苦着脸:“统领我知错了,可眼下要紧的是夫人的事,夫人说要是让她跟尊神住在一起她宁可曝尸街头。”
夜青坐在地上死也不动,音音说什么也听不进去,远远便见重烨领着妙妙和凉山走了过来,音音便起身行礼。
重烨在夜青身后拍了拍她,她以为是妙妙回来了,就甩了下肩膀,装作生气,重烨低笑:“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胡闹?”
夜青一听是重烨,噌一下蹿起老高,跳开很远,警惕的看着他:“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
她越是抗拒他,他就越要让她难受,重烨凑到她面前,搂住她的腰将她贴在他身上,吐出的气洒在她眉眼之间:“先前是谁说的决不食言?”
夜青双手抵着他,使劲别开头:“我说过嫁给你,可也没说要与你如此亲近!你放开我!”
“我脾气很倔,你让我往东我偏要往西,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夜青顺着重烨的话往下接:“那你就抱着我吧,千万别松开!”
重烨坏笑:“哦,既然如此,夫人有这个需求,我怎么能拒绝,夫人想去哪,为夫抱着你去?”
“重烨你耍无赖!”夜青使劲锤了重烨胸口一拳不解气,又锤一拳,锤完就觉得可能下手重了,心里别扭,气鼓鼓的不说话了。
“我怎么耍无赖,谁方才说要曝尸街头?”
夜青才想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没有解决:“对!曝尸街头,我虽然答应嫁给你,可是我们人间的规矩,男女成婚之前都不能见面,不然影响婚后和谐!”先胡乱找个借口支开重烨再说,能少见一面是一面。
重烨毫不在意:“依我看婚前不能见面才会影响婚后和谐。”
“你这神怎么这么说不听呢,你听不明白还是我说的不够清楚?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不想跟你共处一室,懂了吗,懂了吗?!”夜青觉得重烨是在跟她玩笑,始终不把婚姻大事放在心上,也不顾及她的感受,便歇斯底里的喊了一气,发泄了出来。
重烨表情一僵,终于放开了她,“整个阴司,你自己想住哪便住哪吧。”
夜青知道自己话说的重了,罗宋曾经告诉她,话不可重说,否则伤人,即便再情急,最伤人的那句话也不能说出口,否则就无法挽回了。
夜青总是这样冲动,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才开始后悔,该学的沉稳安静些,可不知为何,夜青就是不喜欢安静,觉得自己本就是个欢脱的人,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安静?
一直到这时,夜青将近一天没有合眼,实在是有些困倦,要是再到处找地方睡觉肯定会把她累个半死,她便问音音:“有没有地图?”
凉山上前来,双手一展,便是一幅地图浮现在眼前,高低起伏跟沙盘一样立体,整个阴司尽收眼底,夜青一眼便看见离明华殿最远的一座小宫殿,便指着问:“这地方能住人吗?”
凉山答:“能,只不过地处偏僻,不便夫人出行。”
她既然都被重烨抓来阴司了,哪还有机会出行啊,不方便就不方便吧,要的就是偏僻,离重烨越远越好。
“好!就这了,从此以后我就住这了,妙妙音音,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