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朝阳似锦,和风拂面,方府佣人却早已鸡鸣而起。庖正握勺、仆人打扫,花匠浇洒庭院,管家差人出外采办,如此忙活皆因停留数日的贵客祁彦之今日将行离去、刺史方乾总得备一桌好酒相送。
绕经回廊九曲、迈过流水木桥、踏上一段彩卵石径,沿路翠竹群拱、曲道回折,恍惚间、西厢院房便近在眼前。院内是二进院落、为方便客人、也设有内院大厅,而此时里厢正传出女子的话音。
“昨夜多谢二位少侠为素衣解围、也多谢祁先生相助。”
出声之人正是白素衣。莫少英本想应话,但见端坐于正中的祁彦之并未开口,只好干咽了咽口水,腼腆地笑了笑。一旁莫仲卿看在眼里却是笑而不语。俄顷、祁彦之放下茶盏,温和道:“白姑娘不必多理,昨日听仲卿讲姑娘喊玲珑阁商邱影为师姐,想必应是太素坊内坊中人吧。”
白素衣讶然道:“祁先生知道太素坊内坊?内坊处事一向隐秘,俗世之中鲜人问津,敢问祁先生从何处听闻内坊之事?”
见白素衣话语间有些迟疑,祁彦之微微一笑,施施然从怀中取出一块质地古朴、玉色纯白,状似阴阳太极中一半的古玉来。素衣一见此玉,面露惊容当即下跪,作揖道:“太素坊内坊弟子白素衣参见客卿,只是晚辈未曾见过此玉,可否容晚辈细细确认一番。”
祁彦之笑道:“姑娘先起来,这玉尽管拿去瞧着便是。”
白素衣依言起身,将阳玉拿在手中,细细摩挲,心下随即回忆坊主话语:此玉质地通透纯白,中有一点玄色似黑非黑,将红未红,为阴阳玉中的阳玉、而内环之处亦有弧槽勾勒,为镶嵌阴玉用,若有人持此信物,诸弟子必须尊为客卿以礼相待,不可有分毫怠慢!
白素衣见阳玉与坊主描绘得分毫不差,随即再也不作他想,双手恭敬地将阳玉递还于祁彦之,歉然道:“弟子唐突、还望客卿见谅。”
莫少英、仲卿二人见祁彦之初次拿出一块任谁都未见过的古玉、亦是讶然不已,有意相询却又听祁彦之应道:“不必多礼,姑娘如此聪慧定是掌针、舞綉、纳云,采机四人之中的高足了?”
白素衣身形微微一僵,嗫嚅道:“回客卿,弟子资质驽钝,未得列入四位姐姐门下,平日只是坊主贴身侍女,承蒙坊主不弃、传授点粗末伎俩,故此端茶送水倒是熟练,武功却是稀松平常。”
这白素衣说话紧张无意间露出藏在额间黑发下的一束白毛。三人见着心头一讶,祁彦之端茶水的手更是微一抖,里间水面跟着微乱了起来。半响、莫少英见无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古怪,又瞧一旁有些拘谨的白素衣,不由分说地拿胳膊肘悄悄一怼身旁师弟道:“祁先生,白姑娘这是在谦虚呢,昨晚我们大闹玲珑阁时,她身手俊俏得很,师弟,是不是。”
莫仲卿会意,笑着进言道:“对,师兄说得极对。慢说素衣姑娘会武功,就算不会,二师兄也能凭空夸出朵花儿来。”
仲卿这番大实话一出口、即便脸皮厚如城墙的二师兄也遭不住,当下闹了个脸红,好不尴尬。
祁彦之笑道:“这倒也不算白夸、只是不曾想到竟在此偶遇卓坊主的亲传高徒,看来坊间传言亦非空穴来风。”
白素衣见祁彦之也如此认为,一时间想辩解却又碍于对方的身份,故此左思右想只得咬唇坚持道:“客卿、坊主说素衣是雪地捡回来的孤儿,至少弟子是信的!”
祁彦之见素衣反驳也不答话,而是小啜一口茶水,续道:“坚持自己认为对的就好。对了,祁某眼拙、方才见姑娘额间有一缕白发显得有些别致,不知这是天生的还是……?”
素衣见祁彦之说道额间异发,素手一拂,将白发如数遮了回去,道:“坊主说捡回弟子时就有了,原先帮弟子剪去过,可盈月有余又自个儿长出来,所以也就随他去了,坊主还说这是胎记一类的东西不用太过在意。”
白素衣说完后见祁彦之并不答话而是右手轻轻旋抚杯壁,微微发愣,也不知自己的答话听清了没有、身为弟子辈的她也不好僭越问询,少英见气氛蓦地又有些冷清,随即又拍了下仲卿左肩道:“仲卿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说啊。”
莫仲卿扭头见少英对着自己频频眨眼,立刻会意道:“祁先生、仲卿也曾闻医书,幼时白发伴生虽是鲜事,然这也归于‘胎发’的一种。”
祁彦之歉然一笑道:“的确、祁某也是一时糊涂了,总以为是某种病症呢,让姑娘久候实是不该。嗯,不说这个、姑娘此间事了,是要回去禀明坊主呢?。”
白素衣见祁彦之问话,当下也不多想就将自己行程和盘托出。
莫少英听她今日便走,心下不免一阵失落,转而又听祁彦之也同去江南太素坊、遂想自告奋勇借护送之名同去,可这话到嘴边还未出口,就见那胡不为大步跨入院中,抱拳作揖道:“祁先生要找的二人已经到了方府,现在刺史大人请众人前去赴宴。”
莫少英闻言只得暂且按捺住小小心思跟着胡不为一路穿廊过湖,往方府东园行去。
巳时三刻,刺史府东园内已是宾主齐聚一堂,把酒言欢。而最为高兴的就数师妹莫婉溪了。这紫檀木桌上满目珍馐令她大开眼界,不仅有熟知的香满楼糕点,一些叫不上名儿的肥鲈瘦鸽、羹汤热饮更是闻所未闻,却又不碍她大饱口福。
这菜换七道、酒过三巡,胡不为微噙醉意,举杯对着莫少英道:“小子、昨夜敢一人出头叫阵倒有些胆量!来,干了这杯。”说完不待莫少英回话便一口灌下,少英见如此遂也不答,站起身来,满饮一杯以示回应。
胡不为见他也是牛饮下肚,毫不拖泥带水,遂拍手称快道:“好,喝酒痛快,打架爽快!我胡不为最喜欢这样直爽的汉子,不如来我麾下帮忙!”
莫少英乍听之下,心中大喜,这可是唾手可得的美差,可转念看到白素衣,一颗心又变得踌躇不决了起来。
那刺史方乾见着不禁附和道:“侧闻云踪派莫掌门铁齿金断、惜一直未曾有缘相识,今有幸得见三位高徒、个个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左右若是闲来无事,就来这江陵帮忙可好?我方某定不会亏待了各位。”
方乾心下自忖,请不动祁彦之,不如退而求其次借机厚待与他相关的人,如此也算让他承情,亦且那云踪派莫行则虽是脾气古怪了些,但是教出来的徒弟却是可用之才,若不然又怎会被胡不为这头倔驴看上。
方乾这心中算盘拨得噼啪作响,满以为对方不会推辞,哪想到莫少英却已接话道:“刺史大人、胡都尉,承蒙二位抬爱,然兹事体大,容我三人回去知会掌门一声,若届时我三人之中有人愿意出山相助,定来江陵府内谋个差事!届时万勿嫌弃才是。来,方闻再敬二位大人一杯!”
莫少英虽是初次参加如此场面,然言辞之间,既不让对方显得难堪,又让自己有个转圜的余地,说话可谓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刺史方乾瞧在眼里心下频频点头。随后众人举酒邀杯,频频畅饮,一顿筵席吃到未时才散。
……
江陵府外十里坡。
一行五人漫步于官道上,过不多时,为首大师兄莫方闻当先出声道:“少英,你可是已想好要在这江陵谋个差事了?”
莫少英一怔,就听大师兄笑道:“不必奇怪,其实师父出门就早已吩咐过我,说我三人此次出来定会分道扬镳,前程各异。只是想不到卦象应验得如此之快。少英,师父有言,离群索居,闲云野鹤的生活终非你心中所愿,不必回去得他老人家首肯,即刻回往江陵便是。只是谨记,此去之后万事身不由己、凡事善念存一心,勿忘云踪门规!”听得大师兄方闻这番说辞,莫少英胸中一热,向着云踪派方向顿拜稽首道:“师父厚恩,弟子拜授。他日飞黄腾达,定当为云踪重塑门庭。”
见莫少英立誓不忘云踪,方闻欣慰一笑,转而对莫仲卿道:“仲卿,祁先生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你就代大师兄护送先生前去。”身旁仲卿见二师兄竟改了主意,正微微诧异,不料担子下一刻却落到自己身上,方待相商又听大师兄续道:“祁先生,家师还托我转达:仲卿初次远走江南,一切还望先生多方照拂,方闻感激不尽。”
祁彦之温言道:“莫掌门不惜沾惹因果为众弟子卜算前程,足见对弟子关爱有加。放心,此去江南,我担保仲卿能安然无恙归来。”
话已至此,莫仲卿已知若再借故推辞反显矫情,更不忍拂煞师父的一片好意。对着大师兄拱了拱手,踱至祁彦之一侧,负手以待。
莫婉溪见来时四人,回时却少了一半,心中顿时有些伤感,痴缠半天,在莫少英百般许诺每月带好吃的回山以及让仲卿去江南寻些好玩的回来后才依依不舍答应放二人离去。
就在众人一一作别时,莫少英转而拽住仲卿去到一旁,附耳轻声道:“照顾好祁先生和素衣,这么好的姑娘你可要抓住了。”
莫仲卿方才就已满心狐疑,见他这般更是诧异道:“那你呢?为何不自己去?当初执意要玲珑阁寻人可是你啊。”
莫少英咧嘴大笑,豪情干云道:“是男人总要先干出一番事业,届时、我的娘子定要鲜衣怒马去迎娶,那才叫够威风。”
莫仲卿皱眉道:“可你不怕到那时就迟了?”
莫少英轻轻一锤师弟的左肩,打趣道:“不怕,就算迟了,不也还有师弟你么?”
“嗯?”
莫仲卿一愣,不解莫少英话中隐语,可少英亦不打算点明,只是连番催促道:“快滚快滚,别让人家祁先生和白姑娘等急了。”
“那,二师兄珍重。”
“各自珍重!!”
片刻,莫少英面上笑容也随着众人的离去而逐渐消失,变得有些落寞,有些后悔。这落落寡欢一面也唯有他自己独处时才显露,他也一直伪装的很好。扪心自问,他是有些舍不得将白素衣拱手让人的,即便是师弟也不行,他恨不得不管不顾随着她就此离去。只是他不能任性,因为他是莫少英,是云踪派的二师兄,那夜斜桥上的誓言也绝非儿戏,他知道日渐式微,甚至走向破灭的云踪派急需一个大靠山,而今天胡不为恰恰给了云踪派这个机会。
但这个人不可以是大师兄,因为他太憨厚正直。
也不可能是师弟,因为他根本不想入世。
所以只有他来当这个靠山。
是的,也只有他适合。
……
十里坡外,日头偏西木影微斜,忽而一阵怪风席卷,飞沙滚石,行人足迹一扫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