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来说,目前正逢二十世纪初期的清王朝,整个国家就像是一个沉闷无比,根本透不过来气的大铁屋!
而在这种情况下,凡是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基本上都是在烦躁苦闷中寻找出路。
要知道,时值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时代中,中华文明流传数千年的儒生治国之道,早已是在西方列强、或者说是近现代工业化体系面前,深深地败下阵来。
尽管说,作为中华文明的最后一个王朝—清政府,强烈坚持要进行自强、洋务运动;但是几十年的时间以来,无论是西方列强的大炮巨舰,还是岛国日本发起的中日甲午海战,无疑都是恶狠狠的扒下清王朝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使得后者丑态一览无余,让人失望不已!
一时之间,不少试图救亡图存、想要保国保种的中国人,也是恍惚间觉得,若是放任清王朝这么下去,恐怕中国的未来,百分百就是第二个印度!
然而。
在这一片绝望和窒息的时代里,却也是有着细细小小的不同声音—【同盟会】的革命党人,他们认为要挽救中华于崩离分裂的危墙之下,势必要彻底推翻“甘做洋人走狗”的清王朝,才能有一丝生存下去的希望!
但是。
这些革命党人、嘴中大逆不道、目无尊卑的呐喊声,却是始终只能在底层传播。
依旧牢牢占据时代主流的腔调,还是主张立刻实行君主立宪,众人私下议论之中,往往都是认为若是光绪帝亲政,然后明君圣主在上,国家自能力挽狂澜。
毕竟来说,西方列强中的德意志普鲁士、英吉利、甚至就是岛国日本的天皇,不都是一个个现成的道路么?
然而。
不管时代主流看法,是如何疯狂炒作【预备!立宪】的冷饭,总有一些看透了现实的有识之士,下定决心的准备去做些什么。
哪怕说,这些人内心也是相当清楚,面对麻木不仁的国人,自己所做的一切,很有可能不过就是另类的—【人血馒头】!
可是。
这些人却是从来没有后悔,不求能够让国人从麻木中清醒过来,只要能够稍微震撼一下国人,就是革命的巨大胜利。
毫无疑问的,位于日本东京的革命党人陈天华,前者明显也是抱着同样的念头!
……
身处沉闷的屋子内,听着耳边朋友的质问之语,本来不打算说些什么的陈天华,此刻不禁也是苦笑了笑,道:“没有流血牺牲看,简简单单的苟活下来,那样子的我,还能称得上是革命党人么?”
“实不相瞒,星台我自从1903年,加入中山先生的兴中会后,就早已暗中下定决心,此生绝不娶妻生子,要将毕生的精力和斗志,尽数奉献给革命大业……”
“今日之所以和诸君见面,一方面是星台我时值临别之际,心中略有些妄想,重续弘文学院往日同窗之情,另一方面则是有个不情之请!”
说到着,陈天华也是已经站定身姿,顺势朝着身边三人拱拱手,继续开口道,声调很是真挚。
“余少年离家,独有老父一人……如今星台打算先行一步……到时候,家中年迈老父,恐怕就得托付诸君照顾了。”
静静地听到着,屋子内的三位革命青年,最中间的那一位高个子,明显想要朝着陈天华笑笑,想要表达什么必将不负君托的话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始终笑不出来,心里面更是沉甸甸的,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一位略显矮胖的革命青年,望着陈天华的目光一闪而过,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来,缓缓平静下来。
罢了,罢了。
求仁得仁,如此一想,他又何必再劝说什么?
终究,终究是个人的选择罢了。
没有过多思索,这位略显矮胖的革命青年,眼神炯炯有神的走过来,迅速收拾好自己情绪,朝着陈天华吼道:“星台兄,别的话我不想说也懒得说!从今以后,陈老爷子就是我干爹,只要我饿不死,陈老爷子就绝不会有事!”
“哈哈!”
快速的鞠了一躬,陈天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伊民兄快人快语,这下子我可真是放下心了!”
“不敢欺瞒诸君,星台我本来还有点挂念,但是现在听伊民兄一言,那可真是什么遗憾都没了!在座诸君,还请暂时严格保密,就让星台从容安心的去死吧!”
听到着,那位之前高声说话的矮胖革命青年,顿时也是欣然笑道:“星台兄,你尽管放心去死!你我同是湖南新化人,陈老爷子的一切事务,只要有我伊民在,绝对不会辜负所托!”
“不错!不光有伊民,还有我呢。”
“哼,照顾陈老爷子的后半生,怎么少得了我王视威?放着我来!”
“哈哈……我还真是没有看错人!”
“不过,还请诸君不要胡乱争抢,星台可是只有这一位老父啊。”
话音刚落,屋子内包括陈天华(字星台)在内的四人,不禁相互对视一眼,一同握手大笑起来。
但是。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原本慷慨大气的笑声,渐渐也是微微变小起来,直至消失。
沉默了几秒钟,陈天华也是不等另外三人开口,率先开口告辞起来:“不打扰诸君歇息了,星台自有晚间住所之地,暂且告辞了!”
“明日一别,恐怕就是永恒了……在座诸君,星台之所以去死,就是想要告诉国人,没有流血的革命牺牲,没有武力反清的起义,那今日之印度,就是我们中华的明天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诸君,星台确实是死不足惜!但是这大好河山,绝对是要有革命义士来收拾啊!”
“星台兄……”
嘴唇略微有些颤抖,屋子内那位说话最少的革命青年,情不自禁的眼眶泛红,隐约有些想要流下眼泪来。
可是,深知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前者,到底还是紧紧咬住下嘴唇,没敢哭出来。
“不必伤心。”
陈天华轻轻一笑,同时伸手拍拍对方肩膀,继续开口说话道。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更何况星台还是为革命而死,讲道理,诸君其实应该为我高兴啊……”
“对了!还请明日之后,望诸君替我转告中山先生一句,那《民报》主编一职,星台恐怕是要愧对先生了。”
“就此别过!”
话音刚落,陈天华也是抿着嘴唇,转身推门而出。
……
次日。
即公元一九零八年四月二十七日,曾经创作《猛回头》、《警世钟》革命党人陈天华,为抗议日本政府颁布的《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在日本东京大森海湾愤而投海殉国,时年31岁不到,仅留下一部手写血书—《绝命书》!
呜呼!
我同胞其亦知今日之中国乎?
今日之中国,主权失矣,利权去矣,无在而不是悲观,未见有乐观者存;其有一线之希望者、则在于近来留学生日多,风气渐开也;使由是而日进不已,人皆以爱国为念,刻苦向学以救祖国,即十年二十年之后未始不可不转危为安!
……
至此,革命党人陈天华之死,更是在国内外引起了巨大反响。
不仅日本当局取消对留日学生的限制,留日学生也是为其公祭;甚至毫不夸张的说,清政府也是根本干涉不了数万湖南学生,自发地为陈天华出城送葬之事,革命气氛越发浓郁!
与此同时,作为身处日本横滨的胡峰等人,也是相继参加了同盟会,特地为投海殉国的陈天华召开的“公祭会”。
……
“光绪三十四年四月十一,天边彤云翻涌,岸上霜枫低垂,海湾水流滚滚,革命义士陈天华,愤而投海殉国,殷殷热血流淌……”
包括胡峰在内的同盟会成员,尽数微微低头,肃穆而立,凝神倾听着夔石先生—陈少白念叨着的公祭之文,人人右手臂弯缠着黑纱。
不远处,横滨中华街的清朝五爪金龙旗,更是早已被人自发的撤下,换上同盟会1905年选定的、红蓝白三色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根据历史资料记载,1908年3月钦州上思起义、4月间口起义、1911年4月黄花岗起义中,同盟会暗杀部最高长官—黄兴都是起义军主帅,打的革命军旗也都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呜呼!……时至今日,满洲政府颟顸腐败至极,不仅我中华四万万同胞,俱过着全无人格全无尊严的奴隶生活,且祖国大好河山,更是即将遭受西方列强瓜分豆剖的惨祸!……”
“长歌当哭,鲜血当墨!爱国青年陈天华,在捶胸跺足,哽咽涕泣之际,俨然决定只身北上,效仿义无反顾的屈原前辈,独闯虎穴龙潭,以一死泄其愤……”
“吾实不愿久偷生于此人间世也!”
“革命义士陈天华原话,可见他只有速死之心,毫无苟活之念,其烈士情怀如何不令我等哽咽?……”
“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造警钟鸣;东亚雄洲将陆沉,惟我黄人鼾未醒……”
“万丈风潮大煞人,腥膻满地血如糜;一腔无限同舟痛,献与同胞侧耳听……”
“星台、星台!悲缅于此,魂兮归来!风雨渐变,溅泪致辞!”
“呜呼!苍天泣、江海清浅,敬拜贤良;叹《猛回头》《警世钟》,遗笔之《绝命书》,流芳万古,颂赞千年!”
人群之中,胡峰也是肃然立正,静静低头倾听着祭文,眼眶中隐约泛红,泪水更是缓缓流下。
同一时间里,那些曾经和陈天华处过事的同盟会成员,回忆起往日种种嬉笑,不禁也是泪如雨下。
“我……不能再待在日本横滨,白白浪费时间了!……革命,革命势在必行!”
直到此时此刻,当胡峰亲眼目睹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古老的中华文明,正面露西方列强、乃至日本瓜分瓦解的危机;直到他亲眼目睹,一位满腔热血的革命义士,投海殉国的壮举后,方才终于能够切身的体会到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前赴后继、始终为推翻满洲政府,剪出脑后猪尾巴而奋斗了!
为什么,数量众多的留日学生,最终绝大部分会投入同盟会的怀抱,至死不渝的为革命而起义!
为什么,海外华人华侨、洪门致公堂、长江中上游的哥老会等多方势力,会有钱的捐钱,有人的出人出力,只为了孙中山先生的一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战斗了!
今天,陈天华的投海殉国、同盟会特地开展的公祭,心中那沉甸甸的民族意识,纷纷让胡峰猛地醒悟过来。
原来,这就是他所处的时代,一个波澜壮阔、身在其中的1908年。
是的,正是那个三千年皇权旁落之时,古老而富饶的东方文明已经走到交叉口,岛国日本崛起在际,中华民族最黑暗、最耻辱的近代!
这已经不是死板枯燥的历史,而是一个令人热血沸腾,妄图做出一番事业的大时代了!
“死的人,的确可以一了百了……但是,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该做点什么吧?”
咬咬牙齿,又擦干眼角的眼泪,胡峰肃然着下定了决心。
四月底,他购买了回上海的船票,打算不等清政府对留日学生的调令,直接借道上海回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