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山顶,大多数游客都是附近的大学生或者居民。平地上搭了一个台子,底下摆了一溜的啤酒,已经有主办方请来的人在上面预热气氛。向楠有些失望,这样商业气息浓厚的篝火晚会,定少不了一些宣传的抽奖活动或者奇奇怪怪的游戏环节。果然,她看到旁边的广告牌上印着啤酒厂的名称,便知道这趟来得不值。
她着实意兴阑珊,加上在山顶吹多了风,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便离了现场,打算找一处休息的地方。
程慕北和她都是寡言的人。一路上安安静静地走着,面上赏着自然风光,各自在心里揣着想法。以往两人在一起走路,不管是读书那会儿还是后来工作,都是程慕北走在前面,她默默跟在他身后,现在角色却转换过来。程慕北走在后面,盯着她因微垂着头而露出来的雪白脖颈。那时他便忽然生了一个想法,这样温顺的向楠,从来不肯在他面前有过张牙舞爪的模样,即便是生气,也会很快因为包容的个性而消下来。他其实更想看她任性一点,不用这样总是想着把周围的一切事物、一切人都理顺,尽量不得罪他人。他知道她早慧,由于小时候失去父母,没有一天完整的家庭生活,所以活得失了自信,又善良卑微,从来不肯轻易向别人袒露心迹。
季瑶在医院跟他说的那些话,他听进去,后来在夜里拿出来揣摩了一阵,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她吸引的?他想得头疼,后来干脆不想,只是忆起向楠对待成昊等人的态度,心里不免有些嫉妒。
其实向楠的出现对他来说算是一个灾难。六岁那年,祝思敏告诉他,说自己在火灾中得救全仗着别人的救助,而那对救了她的夫妻留有一个遗孤。程慕北听得懵懂,但也明白,自己母亲欠着别人一条命,虽然说出来是一段感人又伟大的往事,但他从那刻起便知道,向楠失了父母,程家人是不可能一点责任都没有的。那时候发生火灾的大楼就是程国瑞手下的一个工程,个中原因,追溯起来,恐怕根本不简单。
程慕北不喜欢欠着别人,虽说这事儿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每次看到向楠那双深如潭水的双眼,便会下意识躲开。
他想远了,等回过神来时,前面的人突然放慢脚步。
向楠边走边说:“爷爷今年就满八十了,我想把他接到城里来照顾。”
程慕北想了想,说:“老人家实在一个人寂寞,可以跟家里那老爷子搭个伙一起住。他那院子里常年人少,多住一个人进去热闹些。护工都不是问题,爸专门请了医疗团队随时候着。”
她却自说自话:“我打算买一套房给老人家住。他喜欢安静,但是最好离医院近点儿。”
程慕北望天,道:“你专程说出来,又是个什么意思?你没把自己当程家人,可程家上上下下哪个不把你当自家人?阿楠,你活得这么累是给谁看?”
他意识到这话说得重了些,有点唾弃自己。果不其然,向楠一言不发,很久之后才说:“程家不欠我任何东西。”
“如果你……”他欲言又止。
向楠:“算了,难得出来一次,我不该提这些的。”
程慕北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可她竟然能和他谈及这个话题,他便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不管是不是因为黑夜的缘故,平常不能说的话,现在倒能摆到桌面上来。他刚才其实想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用另一种身份在程家呆下去”,但后来想想,操之过急,把她吓着倒会过犹不及。
两人走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找到一处歇脚的地儿。
可贵的是,在这种农家乐遍地的山上,竟然有一处喝茶的幽静小店。这会儿人不多,好热闹的都被那边的篝火晚会给吸引去了。四十多岁的老板娘在柜台旁坐着刺绣,招呼他们的是一位中年男人,泡茶的功夫很是娴熟。
“早知道不上来了,现在下去又太晚。”向楠叹了口气。
程慕北将糕点推到她面前:“这样也很好。附近有住的地方,虽然简陋了点,勉强能应付。”
她喝了口清茶,问:“你工作不忙吗?”居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陪她爬山,在这样的地方过夜。换作之前,向楠从来没想过他有这样的功夫浪费一整天瞎折腾。
程慕北没正面回答,只是说:“偶尔出来散散心也很好。”
向楠垂下眼皮,拿了块糕点放进嘴里。话题就这样无趣又无味地结束。
离开这间店之前,她忽然在柜台旁边看见了一排发簪。老板娘说:“这是小叶紫檀做的,虽然不花哨,但是看起来沉静,很适合这位小姐的气质。”
向楠看得心头荡漾,挑选了好久,最后决定买一支。
“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您有伴侣了吗?”老板娘面带笑容。
“有男朋友,但是还没结婚。”
老板娘将她选中的那支簪子拿出来,又在上面缠了一圈五彩缨线:“我们这儿的规矩。如果您以后的伴侣亲自为你拆下这根线,那么你们便会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向楠笑出了两个梨涡:“《仪礼》里面说,女子年满十五岁时,就要行“及笄”之礼,在发髻上缠缚一根五彩缨线,直到成亲之日,才能由她的丈夫把这根缨线解下。是这个典故吗?”
“没想到您对这方面还有所了解。”老板娘有些讶然。
“我是一名语文老师,比较喜欢研究这些。”
两人聊了几句,最后老板娘将这支发簪算便宜了点,但向楠一时间还是拿不出这么多现钱。
最后程慕北替她付了钱。她道完谢,并且承诺回去后就还他。
“还什么?我本来就打算替你买的。”他淡淡道。
向楠坚持要还,他的脸色却逐渐变黑。后来她松了口,那张俊脸才稍霁。向楠想,应该是她伤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程慕北最不缺钱,和女人出来哪有不买单的道理。
走出店门时,她拿着那支发簪研究了好一阵,丝毫没有注意到程慕北一直盯着那几根彩线看。
——
篝火晚会到十点就结束了。两人在附近找到一处还有空房的农家乐,店主表示他们家可以自己开灶做饭。于是程慕北多加了钱,让他们准备好食材送过来。
向楠:“刚才路过有卖东西吃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跑回来自己做?”
“不卫生。况且,我只吃得惯你做的饭。”程慕北穿上外套。夜里的山间,稍稍有些凉。
她觉得十分荒诞:“我从来不知道你胃口这么刁钻了。”
后来店主将食材送过来,向楠看了眼时间,说:“都这么晚了,吃太多不消化,随便煮点什么吧。”
程慕北和助理通完话后,转过身来:“你煮什么我吃什么。”
最后她煎了荷包蛋,按照他的口味煮了面,动作熟练,仿佛深入骨髓。等面煮好,向楠打从心底懊恼,这些年来早就把他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她养刁了他的胃口,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依着他。
时间仿佛回溯到季瑶还没回国的时候。
他们那时相处得很默契又和谐,等到现在回过头来想,原来习惯都已经深入脑海,撕扯掉以后还是会长出来。不管之于她,还是他。
一个人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二十一天,七年,有多少个二十一天?
吃夜宵的时候,向楠想起他白天的话,于是问:“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程慕北喝掉碗底最后一口面汤:“等会儿有的是时间。”
后来吃完夜宵,他又说想出去走走,顺便消化一下胃里的食物。
“我刚才在来的路上,看到那边有一片石林。”
其实向楠很想说“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但她向来脾气好,最后还是跟着他往那边去。晚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山顶被照得亮堂堂的,夜晚花香更加浓,只是小路幽静,怕有蛇钻出来,向楠便将全部注意力放到上面,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几分钟后,走到他说的那处石林,两人却不偏不倚地撞见了旖旎之事。那树上挂了一堆男女的衣服,饥渴急切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激。向楠红了耳根子,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后来那对男女察觉到脚步声,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就从另一条路跑了。
向楠抬头看月亮,月光将她的脸庞照得如玉般柔和。后来月亮突然被乌云遮住,不消多时,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她不禁小声嘀咕:“早知道不出来了。”不仅碰上尴尬的事情,回去还得淋雨。
雨声逐渐掩盖一切,周围黑魆魆一片。向楠一脸郁闷地转了身,根本没察觉程慕北就站在后面,于是直直地撞上去,鼻子被撞得生疼。她刚想抬头,腰肢便被那人不容置喙地固定住。
雨声越来越大,哗哗作响,她的耳朵里、眼睛里都是雨水,一时间万分难受。密集的雨点打在脖子和手臂上,又冰又凉,向楠不禁打了个哆嗦,几秒后又听得他用叹息又温柔的语调说:“这些日子以来,我很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