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峦叠嶂,碧水如镜,青山浮水,倒影翩翩。一叶小船漂浮在若水湖间,掌船的流影动作不紧不慢,悠哉悠哉。
“看来殿下要带我们去碧水麓。”王钰立在船头,看着船离开湖心有了些距离,向正北划着,正是碧水麓方向。
忘忧看着四周小丘绵延,山上绿树成荫却无夏花烂漫。
她那疑惑的神情倒是引得王钰开了口:“到了碧水麓便到了若水湖的尽头,清河水流可过,汇入密江,但船只因山阻隔,空隙不足以通航。”王钰不知殿下为什么要带她们来碧水麓,儿时她便对这个地方有阴影,可不是好玩的,“那里的山没人能上去,阴森森的,所以在一边排了个军营压一压。”
日耀营……
忘忧不禁将二者联系起来。明面上,宇文渊是奉旨探访南城军情,回程中在永州病发,多逗留两日,但暗地里在策划什么,他却没说。
看来,他今日是准备支开鬼衣侯和张敏贤摊牌了。
临近碧水麓两船靠岸,宇文渊并没有急着出舱,率先下来的是几个抬着矮桌的小厮,接着软席茶具被一一搬出,在临岸铺设开来。
“主子请二位过去。”流影得了指令,又进舱来请忘忧与王钰。
王钰一看矮桌上端出的糕点都是自己爱吃的,一坐下来就走不开。她咬了一大块糕点说话不清不楚,但大致意思让忘忧去,她就在岸边吃喝。
别人不抹她面子,她也得识趣不是?何况那地方真去不得。
忘忧随流影上了王家小船,虽小却十分精致,低头进入船舱,宇文渊正闭目养神。
流影关上门,执着篙继续向碧水麓驶去。
船舱内放着暗火暖炉,山里那些凉意进了舱内也被熏得柔和起来。忘忧并不打搅宇文渊,听说他身体抱恙,小憩片刻便会醒来。
“咳咳。”
宇文渊忽然咳嗽两声,睁开眼看见坐在对面的忘忧,露出微有歉意的神情。他瞥见她的白玉兰簪,不自觉目光多停留了会儿。
“殿下是对太子有动作了。”忘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倒是让宇文渊对她直来直去的个性印象更深。
他轻轻点头,为忘忧倒上一杯茶:“桌子下侧有药。”
药?
忘忧倒是看见一个小白瓷瓶,上头红纸贴着“合骨散”。
“此药可治断骨,对任何骨伤都有奇效。”宇文渊低眸品茗,语气里似乎没有多余的情感。
原来他还记得。
只是一觉醒来她的膝伤全无,倒是用不着这东西。
“一旁还有。”他轻轻提点着,将暖炉又移近了些。
忘忧取出小白瓷瓶,后面一棕褐色药瓶露了出来。这药她熟悉得很,没有标签也知道,是金疮药。
她心里咯噔一下,宇文渊竟知道她负伤在身?
“避水纱布。”他对着暖炉烘着冰凉的手,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谢谢。”忘忧将药瓶紧握在手里,从底下取出避水纱布,挽起袖子,一片雪白的纱布上渗着大片血迹。
在永州城门口的刀伤理应恢复,可这些天经历了清苑之劫,与鬼衣侯夜斗,刀伤反反复复不见好。
若不是有颜怀的药吊着,凭着这天气在野外早溃烂了。许是方才她为了驱散幻觉掐得太狠了些,刀伤比原有的更严重。
她熟练地换药,并不蹙眉,系紧布结,不过片刻工夫。
宇文渊将一切看在眼底。实际在城门口那一眼他早就将她的刀伤忘却,是颜怀前几日说起此事,他才发现这伤拖得良久。
就算是张敏贤这样的习武女子也不会忍心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吧?
他忆起旧事,张敏贤八岁那年初次受伤见血疼得哭爹喊娘,皇奶奶哄了她半天才好,从此不许她舞刀弄剑,直到十岁那年呕不过才解除禁令。
那她呢,又是第几次受伤,知不知刀伤久不愈的后果?
宇文渊愕然,自己,为何生气。
一时间船舱内一片寂静,除了暗火暖炉偶尔爆发几声再无其他。
忘忧顺着宇文渊的目光看去,窗外变了景象,一山似横空出世拦着去路,中有大小弯洞数十个,皆不足以小船通过,且水流甚急,纵架竹筏也难以保证过了弯洞不会出意外。
船舱内温度又下降了点,连暖炉也抵挡不住外面的寒意。
流影开了一道门缝报告已到碧水麓,从门缝中露出的寒气直直窜进来。忘忧听见隐隐猿鸣之声,怪不得王钰提到此地有些畏惧。
“主子,外头太过阴寒,您身体承受不住……”
“无妨。”宇文渊摆了摆手,起身披好白貂大氅,低头走出舱外。但他的指尖已微微发颤,全身冰凉。
忘忧也随着他出去,外面果然十分寒冷,不似七月天气,倒似深秋十月,配上不明动物叫声,让人战栗。
她特特挑了个远离宇文渊的位置站着,这样他也能好受些吧。
流影递来一件月白暗云纹斗篷,忘忧道谢穿上,款式颜色倒合她心意。
寒风吹动宇文渊发丝,他便这样一言不发地站立着,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觉察他的不悦。
风渐渐大起来,忘忧带起斗篷帽子。碎发飞扬打在脸上的痛感让她更明白王钰坚持不肯来的原因,不过看着这地方的玄机确不该小觑。
宇文渊侧身粗粗丈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心底那股烦躁多了几分,竟向她伸出来了右手:“怎么,你怕我?”
忘忧蹙眉,颇有些严肃地望着他:“殿下,康健为重。”他是装作不知吗,为何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她的这番忧虑神情落在宇文渊眼里又是另一番意味。他僵硬地垂下右手,轻轻“嗯”了声才将手缩回大氅之中:“你知道了?”
忘忧点头:“是,蓝姑姑告诉了我。”
流影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他们在打哑迷呢?为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清漪先生知道了什么??
他死死盯着忘忧,心里暗叹离得近了更美了。从前他见过为了取悦权贵扮作女子的优伶,可没有像清漪先生那么像的!
他突然生出了些不好的想法:清漪先生食不果腹的时候不会做过这个吧??!
他呆呆地望着忘忧,突然感觉背后毛毛,他微微偏头,这才发现“毛毛”的来源——自己家主子竟投来警告的眼刀!
不看了,不看了。
流影缩了缩脖子,连忙退到船舱后。
宇文渊见流影识趣,竟有些心虚得咳嗽了几声:“你身体的子蛊……从何而来?”
忘忧攥紧了斗篷,蓝姑姑的警告近在耳边。无论为了谁,她都不能说……
“不知。”她摇了摇头,发上的白玉兰簪折射着太阳光芒。
宇文渊默默不语,移开了目光。
二人站着望向山上好一会儿,除了茂密的树林就是偶尔盘旋而过的飞鸟。
忘忧将斗篷又收拢了些,好不容易才聚了些暖意。
“给。”宇文渊见此从暖炉下取出一个外头裹着白兔皮的汤婆子出来,远远递给她。
忘忧一愣,迟迟没有接过,心疑怎么就一个:“殿下不用?”
“烫。”宇文渊面无表情地将汤婆子又递过来几分,连带着又向她靠近了几步。
忘忧点了点头,这才小心接过,又迅速将二人拉回从前的距离。宇文渊体温比旁人更冷些,这温度的汤婆子于他确实太烫。
“却恨无情处,春来便别离。”她摸了摸白兔皮的汤婆子,阵阵暖意直达心底,竟脱口而出此句。
宇文渊一蹙眉,站得更挺拔:“先生是有何烦心事?”
忘忧轻轻摇头,将汤婆子搂进怀里:“不过是说这锡夫人罢了。”
“赞美锡夫人的诗句众多,挑此句未免伤感了些。”宇文渊怔怔望着忘忧侧颜,“布衾纸帐风雪夜,始信温柔别有乡……”
忘忧抱着汤婆子抿唇不语。她说确实是这汤婆子,恰巧“别离”刺中宇文渊的心事,而他呢?这句确实出自瞿佑的《汤婆》,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
温柔别有乡……
宇文渊一阵咳嗽,将脸都咳得通红,他突然侧身向忘忧揖礼赔罪:“抱歉,是我唐突了。”
忘忧连忙还礼,低头道:“无妨。”
二人又陷入良久的沉默,躲在船舱后的流影听得动静又只能挠了挠头。他怎么又什么没听懂?为何主子要赔罪?
就这般沉默地立了片刻,宇文渊率先开口:“发现了什么?”他没有回身看她,语气又恢复不冷不热。
“若殿下问的是风水,还是问鹤仙比较妥当。”忘忧轻笑,“若是问些其他,除了离这儿不远的日耀营,我还真没什么好说的。”
宇文渊没有回应,他突然解开大氅,竟迈步跨下船头!
“主子!”在流影惊呼声中令人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一片水花激荡后,宇文渊站在没膝水中,示意流影与忘忧下来。
怎么可能……这里的水看起来那么深……
但忘忧马上转醒,障眼法!
“会水?”
宇文渊的发问让流影一下知道了他的意思,忘忧点头,学着他的模样迈入水中。
清河水清澈无比却异常寒冷,这一下可算上冷到骨子里,连汤婆子也抵御不了这股冰凉。
流影知道劝不了,只好从怀中拿出随身携带的褐色瓶子来,倒了两粒分给他们:“这是国师的暖丹,祛寒气。”
凤子隶。忘忧眯了眯眼,将那小药丹含进嘴里。
一切准备妥当,宇文渊摸索着向水深的地方走去,几声咳嗽让流影有些担心,稳稳扶住了他。
“抓紧衣袖,要下水了。”宇文渊转头对已盘起头发的忘忧道。那根白玉兰簪此刻更衬得她皮肤白皙,灵气非常。
他眼里却恍惚出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很快又消失不见。这白玉兰簪当真眼熟。
忘忧用那只被汤婆子捂暖和的手抓住宇文渊宽大的衣袖,仔细留神他的异样,却并未发现。
是蛊毒影响削弱还是他故意忍耐?宇文渊的坚定却给她带来忧虑。
宇文渊想握住她的手但很快将这个可怕的想法抹去。他感受到身后忘忧的牵扯与暖意,心跳得有些杂乱。
这几日颜怀的话似魔咒般反复在他耳畔盘旋。
情为何物?
他竟有些害怕。害怕终有一天会抗赐婚,却不能像韩珂一样洒脱。害怕因为蛊毒被拒千里之外。
他能做的只有轻轻拉住忘忧的一角衣袖,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