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了冬月,北周便开始没日没夜的下雪。大雪夹杂着狂风铺天盖地,一路绵延万里河山,覆盖山川,冻结河流,天地间只余白茫茫一片,仿佛其他的颜色都是多余的。连中都太子府中向来自诩冬暖夏凉的流音阁都逃不过冷天气的袭击,巨大的湖面和天外飞流全部冻结,房檐上的冰锥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森冷的光,像是随时准备掉下来伤了谁。
室内很是温暖,想来是怕屋子里的人冻着,特意点了两个大炭盆。炭火上做着药,漆黑的药罐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温雅走过来,拿起帕子将药端到桌子上,又轻轻的倒进碗里,药汤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室内听起来格外清晰。
门在此时被打开,一阵冷风夹杂着雪花卷进来,来人赶紧收了伞将门关紧。
“赫连大夫来了?”温雅放下药罐前去接赫连脱下来的斗篷和伞。
“哈!外面的天可真冷啊,冻死我了!”赫连哈着气搓手一瘸一拐的走向炭火。他的右腿在上次坠马的时候摔断了,如今还没完全康复。他拿起火钳夹了几块碳放进去。“阿音今日的状况怎么样?”
温雅摇了摇头:“没什么起色,除了有气息之外,同那日服了药后没什么两样。”
“怎么会这么久还没好呢?”赫连皱着眉站起身走向床边。
“会不会......”温雅犹疑道:“会不会像梁王妃那样变成活死人?”
“胡说!”赫连断喝一声,“阿音绝对不会变成活死人,你是不相信我的医术,还是不相信阿音命大?难道你也和府上的其他人一样盼着她早死吗?”
“不是,赫连大夫......”
“我才不要听你们说呢!”赫连打断了温雅的话:“她只不过是吃了假死药,是因为头部受伤才会这样慢醒的,一定是这样!”
正当赫连自言自语的时候,温雅却瞪大了双眼,惊讶的看向床上,“赫连大夫!”她招手叫他。
“闭嘴!”赫连还要说教,温雅哪里还顾得了她,一个健步冲到床前。
“姑娘?姑娘你是不是醒了?姑娘!”
我恍惚中的意识在一味的摇晃下,渐渐有了苏醒的征兆,起初是手动,然后是眼睛动,最后我邹着眉试图睁开眼睛,却终是不能。耳边不时传来呼唤之声,我是醒了吗?是要醒过来了?
“阿音!”有个男人叫着我的名字,冲到床前握住我的手。“阿音,你醒了?阿音?”
“天遥......”我的声音细微的有些飘渺,仿佛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你终究还是惦念他的......”那个声音失落道。
我努力的睁开一条小缝,屋内的景致虽然模糊,我却是认得的,这里是流音阁。我不禁感到失望,这与我预想的完全不同。我原本以为,我此刻应该是在大琼的某个地方,原本以为,此刻守在我身边的人该是天遥才对,最不好的结果也应该是棺椁之中,可是我却依然在这里。
我虽然头部受了重伤,却还是清楚的记得赫连当日拼力救回我的性命,我在有了初步的意识后拼了最后的力气,趁着屋内无人,爬起来偷了赫连的假死药。却连再爬回去的力气也用尽了,药效起劲儿的时候,我躺在地上昏死过去。
我原本的计划是,如果我死了,那么对北周对慕辰再没有价值,他们势必会将我的尸骨运至荆楚还给大琼,二十四个时辰后我醒来与天遥重聚,这是再好不过的大团圆结局。但若是慕辰他不肯将我送回去,而是将我埋葬,那就算我倒霉。
可是看如今的情形,我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慕辰和赫连的眼睛,他们知道我服用了假死药,我的预想没能实现,心中不免难过。于是我不再努力挣扎着醒过来,而是紧闭双眼继续睡去,若是可以我宁愿再不要醒来。
“阿音,你是在生我的气,所以一直不肯醒过来吗?”赫连见我没了反应不免有些害怕,“阿音,你能不能把眼睛睁开,让我安心?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为什么不帮你隐瞒。我起初是不想让你离开,可是在经历了这次事件之后,我知道你心中挂念着大琼那边,我想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要支持。”
赫连将我的手放在他脸上,落寞的神情让人看着心疼。他总是这样,不论你能不能听见,就是喜欢自言自语。“一开始刚知道你服了假死药,我也私自为你隐瞒了,我和梁王殿下都说要将你送回荆楚,可是太子殿下他不肯,他说即便是死你也要埋在北周的土地上,若是我们非要坚持送你回去,那他就一把火把你的尸骨烧了,北周和大琼各一半。梁王当时怒斥太子殿下,说你活着的时候他囚禁你,难道死了也不能放过吗。梁王说,即便是挫骨扬灰,你的灵魂也会回到大琼的土地上。太子殿下一怒之下,当真叫人准备火堆要将你烧了,我情急之下只能说出实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音。”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曲折的事,慕辰他到底为何会这般执着于我?我不过就是他抓来的俘虏,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俘虏,何必非要留住我,甚至连骨灰都要与大琼平分。
温雅实在看不过他自责的样子,安慰道:“赫连大夫,姑娘刚有了意识,您也别太心急了,奴婢相信姑娘不会怪您的。”
“是吗?阿音真的只是还没完全醒来,她不会怪我对吧?”赫连无助的看向她。
温雅不禁笑道:“您是大夫难道这点常识都忘了吗?果然是关心则乱。”
“是哦,嘿嘿。”赫连瞬间转换心情:“我一着急竟然忘了我的职业。”
迷蒙中的我听到他这句话没立马再昏过去也算是我身残志坚,摔伤脑子的是我而不是他,竟然能把自己吃饭的本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我也真是替他的智商着急。
“你们怎么都凑到她床前?”慕辰从楼下走进来,纳闷的看着他们,又突然像是明白过来,一步来到床前,紧张道:“她是不是醒了?”
“刚刚有了意识,现下又没了反应。”温雅答道。
他一把将我的手从赫连手里夺过来,差点没把我从床上拽下去。赫连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惊讶的看着他。
“赫连,有件事我要跟你讲清楚。”慕辰郑重其事道:“从今以后,你除了诊脉之外,不允许再碰她!”
“为什么?”赫连不解。
“男女授受不亲,你们虽亲厚,却也要懂得避嫌才是。”慕辰像是怕别人抢了他宝贝似的将我的胳膊紧紧抓牢。
“可是您不是也抓着她吗?这算是什么理由?”赫连不服。
“这不是理由,是命令!”慕辰摆出一贯的发号施令的表情。
“太子殿下,您......是不是喜欢上阿音了?”赫连试探着问。
按照慕辰平时的脾气,赫连要是敢这么揣测他的心意,他一定找人把他打一顿,不,不用找人,他自己就能把他解决了。可是如今听赫连如此问,他却愣在当场,不知如何作答。
“您不说话就代表您承认了?”赫连语气有些许的落寞,不知为什么,我听到他这句话时,心里没来由的抽疼了一下。
赫连扯出一个稍显绝望的苦笑,眼中有不明显的泪光闪烁。“看来我猜的没错,您终究还是喜欢上了她。我早该想到的,早在梁王从大琼回来时提到她,您就对她充满了兴趣,所以去了大琼您千方百计也要将她带回来,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她回去,借着付绿萝的由头先是与她同食再是同住,她说的每句话您都肯听,哪怕是娶了此生最恨的女人,因为您根本就不在乎谁是新娘,只要她在身边就好了。这么明显的事情,我竟然现在才看透。”
赫连委屈的样子让我错以为我抢了他的恋人一样,难道他果真有断袖之好,他心中一直都喜欢着慕辰?
“赫连,我原以为你最懂我,可是你所说的像是在怨我。”慕辰看着他开口道。
“我也想理解你,可是你喜欢谁不好非要喜欢阿音?你知不知道阿音她有宁天遥了,她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就在刚刚她仅有的意识里还在叫着他的名字。这些你明明比我都要清楚,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的喜欢上她,让你们两个都处在这么尬尴的境地?”
慕辰长长的吐了口气,将目光转向床上的我,“人的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却了自己。我原本以为这是再矫情不过的一句话,我原本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爱上哪个女人。可是自从她来到我的身边,我的人生似乎被点亮了一般。不想放她走,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流音阁只为见她一面,哪怕只是吵嘴也乐此不疲。那一日她从马上摔落,看着她满脸是血的躺在那里,我清清楚楚的感知到内心的恐惧,仿佛我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这感觉不经意之间来了,从一开始的好奇到后来的慢慢着迷,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早就牵动了我的心。当我反应过来想要制止自己的想法,却发现这情愫早已深埋心底挥之不去。”他抬起手温柔的抚了抚我的脸颊,嘴角溢满了宠溺的笑容,“若是我命中注定要经历一场爱情,那么......我希望那个人是她。”
“那我呢?我怎么办?我的一腔心意还没来得及诉说呢。”赫连颓然的跪坐在地上,眼神黯淡无光。
“赫连,”慕辰定定的看着他:“你的心意我又何尝不知?可是这样的情谊你我都知道不可行,连我都没有把握,你又何苦再坚持?”
我的天啊?我听到了什么?他们俩果然是有私情的,赫连他果真是断袖。百草先生不要活了,辛辛苦苦培养大的徒弟,还指望着他传宗接代,愿望就这么破灭了。
对于赫连是断袖这回事远比知道慕辰喜欢我更让我震惊。完了,赫连不会把我当做情敌吧?那他会不会报复我?直接杀了我倒是没什么,就怕他不弄死我还没事老拿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折磨我。我可是不只一次的看过他那个药箱,里面全都是一些我听都没听过的药名。
我这一激动不要紧,原本怎么都睁不开的眼睛因为内心的纠结反而一下子睁开了。我瞪着屋顶,确定我刚刚不是幻听,他们两个现在正深情的对视着。许是视线还不清晰,我似乎看到了赫连泪光。他那委屈可怜的模样一下子融化了我的心,我愧疚的看着他。
“赫连......”
赫连听到我的声音神情从恍惚中瞬间清醒,“阿音!阿音,你是在叫我吗?”
“阿音,你醒了!”慕辰激动的转过身看我,脸上全是欣喜。
我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赫连,“赫连,对不起。”
赫连擦了擦眼睛,伏到我床前,“说什么傻话,是我对不起你才对,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答应与你赛马呢,我原本最不擅长这样激烈的运动。”
我原本想摇头,奈何我的头受了重伤,如今半分也动弹不得。
“阿音,”慕辰握着我的手轻声叫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没有,只是头晕。”我惺忪的睁着眼睛。“慕辰。”我声音微弱,体力明显不支。
“我在这里。”
“我想回去,你放我回去好不好?”
他眼光颤抖,却强扯笑容。“傻瓜,你现在的情况哪里都去不了,颠簸只会让你的伤更严重。”
“那若是...若是我好了,你可愿送我回去?”我期盼着死死的盯着他,他怔愣着。
“不愿!”
“那就不必再救我了,我,宁愿就此死去。”
慕辰在听到我说完这句话后慢慢的松开了我的手。
“阿音!”赫连不忍道,“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我是绝不会让你死的。”
“命是我自己的,我都不在乎,你又何苦执着?”我的泪顺着眼角唰的流下来,落入头发里,有冰冰凉凉的感觉。
“不要,阿音,我不要你死,不要你说这样的话。”赫连抱着我一下子哭出来。
我痛苦的闭上眼睛,眼泪止不住的流着。我知道我这样自暴自弃对赫连来说很残忍,毕竟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将我救回来。可是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浩劫后,我真的厌倦了。一次次的逃跑,一次次的失败,慕辰像是永远都能准确的找到我的位置,让我无法逃脱。
“你真的要做到这么绝情吗?”慕辰站起身俯视着一动不动的我,“就算你不考虑我,也该顾忌一下赫连的感受吧?看到他伤心成这样你真的就一点不在乎吗?”他粗鲁的过来拉我,“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赫连为了你熬成了什么样子,你看看他为你流的眼泪,你看看!”
“殿下!”赫连慌忙阻止他的动作,“不要激动,阿音她有伤在身,受不得您这样对她。”
慕辰红着眼睛,一下子甩开他,“你看看赫连,他如今伤心的样子连知道你坠马,知道你死去的万分之一都还没到。你知不知道你任性逃跑的时候,赫连他拖着摔断了的右腿追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他以为你死了的时候差一点就随你一同去了!”
“殿下,别说了!”赫连急着打断他。
慕辰的情绪却一发不可收拾,“你之所以对我,对赫连,甚至对整个北周都毫不在乎,不就是仗着在大琼有个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等着你守着你的宁天遥吗,若我告诉你,从此以后宁天遥他再也等不了你了,你趁早断了这念想吧!”
听到天遥,我一下子睁开眼睛,“你什么意思?”
“果真还是宁天遥的名字对你管用吗?”慕辰自嘲的笑笑,“你在吃了假死药后,一开始我确以为你死了,让父皇将你死亡的消息通知给了大琼。你猜大琼知道你死了是什么反应?”
我紧紧的盯住他,心跳如雷,我是那么的害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却又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是,这件事还涉及到了天遥,涉及到他不再在原地等我。
“殿下,求您别再说了,阿音她现在受不了刺激。”赫连一把拉住他,我却伸手拉住了赫连,赫连回身看我,我的眼神却依旧锁在慕辰身上。
“就在宣布你死亡的消息后不出半月,大琼皇帝也就是你视为亲生父亲的那个男人,将大琼丞相的女儿嫁给了他。”
仿佛有一道闪电在我脑中划过,我的身子瑟缩了一下,拉着赫连的那只手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挺身坐了起来。众人皆震惊于我此刻的反应,温雅几乎是叫出声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不可能,不可能,天遥他不会同意的。”我的头有些疼,可是比这头疼更让人不能承受的是内心之痛。“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赫连,”我无助的抬首看向赫连,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紧紧攥着赫连的手,“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
“阿音,”赫连哭的有些喘不过气,“阿音,你别难过,你别难过。”
“这不是真的,不是!”我不住的摇头来否认这件事,怎么可能,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才刚刚死去,皇上就为天遥找好了别的姑娘,即便这是皇上的主意,天遥也万不可能答应的。
“到如今你还不相信吗?”慕辰一把扯过我面对于他,“大琼皇帝亲自下旨,他和丞相女儿的婚期就定在这个月的十五日,和婉情公主同一日大婚。我特意派了人前往邺城探查,他们亲眼见着那一日宁天遥出门迎亲,也亲眼见着丞相府的花轿抬进了将军府,所有事情都在你假死昏迷的这段时间尘埃落定了,你再也回不去了!”
“不!”我捂住耳朵,不住的摇头。“我不要听,不要听,你滚,你给我滚!”
“你骂我又有何用?”慕辰拽过我,用手扣住我的后颈令我动弹不得,“原本许给他的你不在了,大琼皇帝当然要补上一个新娘加以抚慰,这样才算对得起有功之臣!”他残忍的继续说着。
我的头越来越疼,疼到像是被劈裂了一般,我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刺激,用力的抬起双手捂住伤处,脑中像有无数把刀子穿梭。
“啊!!!”我痛苦的叫出声,脑袋向后仰去,意识也渐渐模糊。若是不知道的人看到此刻的场景一定以为是慕辰掐死了我,我虽然现在讨厌他,却不得不为他伸冤,当真不是他掐的我,而是他所说的话重伤了我。
“阿音!”赫连一把挥开慕辰,伸手揽肩将我抱在怀中,“阿音,阿音!”
我残存的意识中只见他泪眼朦胧,哭的我见犹怜。我好想伸手替他拭去眼泪,告诉他,别难过,我命大不一定真的死了,为我伤心不值,可是我现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眼前的景致慢慢转化成黑色,巨大的黑幕中,朵朵兰花盛放,一朵,两朵,千万朵,它们伸展着花瓣,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向着不知哪里的地方无限的开下去。兰花是天遥所钟爱的,那么我钟爱的天遥又在哪里,不等我的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