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城桂花飘香的时候,武林众人再一次踏上前往邙山的路程。到达金州的时候,正逢暮秋落叶的时节。无影派的故地,仍作为中原武林筹谋的后方。
入夜的时候,热络讨论进攻计划的各派掌门终于散去,苏菡萏自顾自地走在廊屋下,手里是片橙红色的落叶。
她随手把玩着,直到那叶子碎成星星点点簌簌落下,就像洒落一把黄沙。
她看起来颇为自得,嘴里哼着调子,是支思乡的歌谣——
胡天朗朗,思我故乡。
北风悠悠,家在何方。
武夫洸洸,既定蛮荒;
旌旆猎猎,角弓难张。
江汉汤汤,送我还乡;
骕骦翼翼,思我爷娘。
黄沙茫茫,铁骑成双;
佑我儿郎,卫我故乡。
她边唱着,顺着那廊柱打着旋儿,如同总角的女娃。
“很好听。”
她被吓了一跳,却又反应过来这熟悉的声音,就带着些得意的笑起来:“狐狸难得这般夸我。”
言怿笑了笑,靠着廊柱看着她,柔声道:“是只军营中思乡的歌,谁教你的?”
苏菡萏恍惚道:“或许是我阿爹吧。”
她说的“阿爹”自然不是苏偲瑾,而是那被灭了满门的南宫辰风。
言怿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见她神色黯了下来,将她揽到怀里,轻声问道:“想他了?”
苏菡萏在他怀中深深吸气,似乎渴望这份安慰:“狐狸,我们帮他报了仇,他一定会开心的吧,即便我不再是南宫菡萏,他也不会怪我吧。”
言怿只觉得口中什么话也说不出,脸色微微发白,他有点庆幸苏菡萏看不到他的脸色,察觉不到他的不堪和深埋心底的秘密:“当然。”
苏菡萏笑了笑,又凝视着他的眸子,缓缓说道:“狐狸,谢谢你。等我们解决了阿九的事情,我们再也不要理这些烦心的江湖事了,好不好?”
言怿看着她扬起的脸庞,仍是孩子的稚气,在他面前,她不是武艺绝伦的苏家家主,而只是他的娃娃。
他深深吸了口气,心尖的秘密如何也不能说出,可他却总带着最坏的预感,越是珍视便越是忧心忡忡,他默了一会儿,问她:“娃娃,苏偲瓘与风明权当年参与了那件事,你会记恨湘灵与风浅吗?”
苏菡萏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她垂了眼,想了很久似的,言怿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她每一个动作,他都要呼吸一滞。
好半晌,她看向落木的树,轻声说:“她们是无辜的,可南宫家三十口又如何不无辜,他们为何要如此对阿爹。即便是我不会动手面上仍要亲昵有加,但心里也难免厌恶她们。”
他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只觉得寒意从脚底升起来。
苏菡萏见他愣住似的,以为自己如此真实地表现对风浅的不喜,让他觉得诧异,笑了笑:“不说这些了,狐狸。等我们从邙山回来,我要你带我去漠北、去西域,再也不要看见中原武林。”
她笑起来,他静静地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郑重地点头:“好。”
苏菡萏眉眼弯弯,笑道:“那狐狸再也不许欺负我,再也不要让我受半分委屈。”
南宫家的仇已经报了,她觉得轻松起来,心情就变得畅快,她从没想过动苏湘灵与风浅,理智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徒增麻烦而已。
可心底另一个声音知道,她绝非轻松放下之人。
言怿见她孩子气的模样,也笑起来,他高声答着:“好,言怿再不会让菡萏受半分委屈。”他的声音大得打破了静谧的夜色,要昭告天下似的。
言明在墙后,并着苏合与言蹊咯咯地笑起来。
闻得这笑声,苏菡萏面上一红,嗔道:“下次再也不叫他们守得这样近。”
言怿笑道,提高了声音:“那我再大点声,他们无论多远都能听得见。”
他的世界里,她便是最耀眼的光亮。
洛阳城中,颇为热闹。
风浅近日心情郁郁,身边的长云自然知道自家掌门因何事而忧心,遂言语不断宽慰,又提议带风浅到集市上逛逛,全当做散心。
“掌门兰心蕙质,举世无双,自然能得偿所愿的。”长云跟在风浅身后,轻声劝慰。
风浅闻言,轻轻摇头,并不说话。
长云方想说什么,却被身旁蹭过来的乞丐撞了个满怀,差点就是一趔趄。
长云登时怒道:“没长眼睛吗?”
那乞丐穿着灰黑色脏污的衣裙,蓬乱的发下仅剩的一只眼睛如同惊慌的鹿,脏臭不堪地样子叫人避之不及。
可那只眼睛只是匆匆瞧了风浅一眼,风浅便定住了。
人群被长云的嚷声吸引过来,纷纷往这边聚集,想看看热闹。
那乞丐一惊,又一溜烟地往那巷子里跑去。
“等等——”风浅回过神来,飞快的追上去。
长云不解其意,却脚步迅速,跟着风浅朝那巷子里追。
阴暗的巷子里,僻静无人,乞丐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得厉害。
“董姑娘?”风浅试探性地出声。
那乞丐闻言,埋在双臂里的头轻轻抬起来,一只眼睛半躲半闪地看着来人,见只有风浅跟一个随从,她竟然“嘻——”地笑起来。
风浅被她吓了一跳,后退两步。
董素晚缓缓站了起来,脏污的手向风浅够去。
长云连忙挡在风浅身前,作势要砍下那只手。
董素晚嘲弄地笑了,哑声道:“风掌门,好久不见。”
风浅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惊魂未定似的,又确定了她没疯,才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董姑娘,风浅失礼,让你见笑了。”
董素晚嬉笑出声:“怎会,我这副样子,倒不如说让世人见笑。”
风浅不想与她多纠缠,却仍强带着平静的语调问她:“董姑娘怎么在这里。”
董素晚笑起来:“你怕我?”
风浅不说话,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董素晚嘲弄地笑笑:“哈,练魔教邪功,走火入魔,杀了亲祖父。在风小姐眼里,我一定是禽兽不如、可怖至极吧。”
风浅已经恢复了平静,温润如玉一般的笑容在脸上舒展:“董姑娘既然引我来此,不知风浅有什么能帮助董姑娘的?”
董素晚满意地点点头,脏污的手理了理额前的发,似乎想看起来更齐整一般:“风掌门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容易。我要的,同风掌门刚好不谋而合,不过是苏菡萏落入地狱罢了。我在其中等她很久了。”
为什么她就要被剥夺一切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为什么她苏菡萏做尽恶事却高高在上,嫉妒蚕食着她身体的每一寸。
她已在地狱之中,若能看到那如此光彩的人也落得同她不如的下场,所有的一切与苦难,她觉得甘之若醴。
风浅闻言一笑,知道凭董素晚如今的身份就连接触到苏菡萏都是痴心妄想,她笑道:“那苏菡萏武功早在众人之上,何况你我,我倒是不知董姑娘有何妙计?”
董素晚见她浑不在意的神色,知道她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她压低声音,淡然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在魔教那不堪的日子,我告诉风掌门两个秘密如何?”
风浅笑了笑,揶揄似的:“阿浅洗耳恭听。”
董素晚勾起嘴角,缓缓开口:“风公子死在龟兹城外的村落,杀了她的人就是魔教教主。”
风浅登时愣了神,惶急道:“你说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
董素晚见她张皇失措的样子,笑得愈发灿烂,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别急啊,等我告诉您第二个秘密,您当面找她对峙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