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洛阳城。
高宗建的上阳宫南临洛水,沿洛水建有延亘一里的长廊,上阳宫西隔谷水,上有虹桥横跨,以供往来。
洛水从中淙淙流过,随着地势蜿蜒下去,忽而湍急,忽而静谧,别有一番意境。
殿前丈余的青石花砖,脚踏上去也生了几许凉意,莲花图案的雕砖处处可见,再配上祥瑞之兽,放眼望去尽显天家气派,美丽得不可方物。
殿门左右种得都是百年劲松,四季常青,若是日光下澈,便摇下点点金辉,恰逢盛夏,绿油油的绚丽到了顶。
亭台轩榭下种的是翠竹,处身于浴日楼之上,不但可以轻抚金色的阳光,还可以俯视阁楼之下,好似站在竹海之上,遍体生凉。
他匆匆穿过九曲回廊,也未顾得宫人的见礼,浴日楼之外,颀长而立,等候着那人的召见。
早有宫娥在等候他,带着他绕过层层珠帘,后殿之中,那雍容又沧桑的声音徐徐传来。
“你来了。”
“臣言怿拜见陛下。”言怿勾手行礼,声音清朗。
她透过珠玉雕缀的帘幔,眼前朝气蓬勃如兰信风发的少年与暮暮垂矣的自己形成鲜明又刺眼的对比。
她轻轻笑起来,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仍是逃不过时间的桎梏。
“起来吧。”她瞧着那垂首的少年,似乎陷入了回忆:“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还是宫中的上元宴,那时候还是个奶娃娃,却天资聪颖,惊艳了满朝文武。”
言怿闻言笑起来,恭声道:“陛下竟然还记得,臣不胜荣幸。”
那年宫中上元佳宴,五岁的他出口成章,惊艳四方。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曾笑着摸着他的头,问他想要什么。
那一年,他用成为龙武卫影卫的条件换来母亲正室的哀荣,走上了跟父亲同样的道路。
她飘忽不定,却渐渐加重了语气:“是啊,朕记得你小时候是那般聪慧,还‘大逆不道’地跟朕谈条件。可现在,为什么越长大,越来越蠢钝、越来越不成器了呢!”
听了这话,尽管语气中没有严厉的训斥,言怿却立时跪下来,面上并没有慌乱的意味,只是静静说道:“陛下恕罪,是臣办事不周。”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自是知道他并无半分愧疚,带着几分力不从心的无奈,却是放缓了语气;“中原这些江湖习武之人,自是没有规矩惯了,又自恃武力过人,一群草莽难免不惹是生非。”
“西域的璇教更是联合那些心怀不轨的西域诸国,实在是后患无穷。庙堂之人难以插手江湖之事,朕要你找个可靠的傀儡统一中原武林,跟璇教斗个两败俱伤,还天下一个太平。”
“可你呢,那女子不仅当了璇教教主联合西域漠北,还让中原各个门派难以与璇教抗衡,对中原虎视眈眈。”
言怿拳头暗暗攥紧,垂首道:“都是臣一时不察,让她失了方寸,臣罪该万死。”
帘后那人闻言,冷笑一声,她恨声道:“罪该万死的怕不只是你,还有她吧。如今西域诸国皆将璇教教主奉为座上宾,眼中哪里还有朝廷。”
中原武林也好,璇教也好,在她眼中,不过是草台班子罢了,她如何会放在心上,可帝王知道,居心叵测的西域小国或是漠北民族都会将江湖中能人异士收为己用,成为利用的工具去侵蚀大周的国土,她必须在最后的天年里守好大周每一寸土地。
言怿即便是理智中明白,此时不应该为了她求情,可他几乎脱口而出:“微臣以性命作保,她绝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他说完便有些后悔,却仍倔强一般地叩首,手紧紧扣在细密柔软的地毯上,骤然流下汗来。
圣人凝视着言怿,良久才开口说道:“言怿,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她看到大的少年,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他曾无数次完美无瑕地完成她的任务,他一直都在好好扮演江湖上言家的家主,
她习惯了他的恭敬与顺从,习惯了他的稳妥与得力。
这把曾经最锋利的刀已经不再愿意将自己交给她手中了,可冷心无情如她却不愿意将这刀毁掉了。
言怿微微怔愣,却立时平静地回道:“回陛下,快十五年了。”
圣人看着自己布满皱纹的苍老的手,忽地有些恍惚:“十五年了,可真快。”
她的朋友与敌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如今只剩得她了。
言怿不解眼前女皇的意思,一声不吭地垂首跪在地上。
圣人缓了神色,叹了口气道:“言怿,这是朕交给你最后一个任务了,完成后便恢复你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接替你父亲龙武卫统领的官职。”
她顿了顿,看向言怿,不打算放过少年的一举一动:“朕要你歼灭璇教,从上到下,一个不留。”
言怿猛地抬头,恳切道:“陛下——”
圣人叹了口气,不再看他,打断了他的话语:“你若不愿意做,换个人便是。朕乏了,你退下吧。”
言怿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有眼色的宦官拦住,那老宦官白了头发,谄媚地笑着:“言三公子,陛下要休息了。”
言怿无法,紧紧攥住了拳头,眉头紧锁。
老宦官笑了笑,送他往宫门外走去,一路与他搭着话:“要老奴看,陛下还是爱重三公子的,公子不是一直想继承老将军的官职吗,这可是个机会。”
言怿心情不佳,并不想与他交谈,只是轻轻扯了扯嘴角算作回应。
老宦官却并不在意,自顾自地絮叨:“当年言大将军在陛下面前献策,令陛下一举歼灭‘初五’逆党余孽,才有日后平步青云,老奴看,言三公子也不远了。”
言怿这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老宦官见他这般反应,神秘兮兮地笑起来:“就是以前南宫将军府的事情啊。”
言怿只觉得耳边有如雷鸣。
十一年前,言怿的父亲言仲澜献计圣人,用一本虚构的《长林录》惹得天下武林人纷争,一把火将南宫府三十余口烧成灰烬,也一把火烧干净了女皇心头的烦恼。
命运可真是讽刺又好笑,他也要如同他的父亲一般,踏着南宫家的鲜血一步一步地在仕途上节节攀升。
就像一柄利刃插在命运的轮盘之上,企图将他所有珍视的推向黑暗的深渊。
你为了谁而来,又为了谁而去,黑暗中你抓住了谁的手,和谁冲破层层黑幕。
是你啊,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