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毓山暮春,芳菲烂漫。
他方失去了母亲,站在毓山的梨花树下,看着风吹梨花,层层片片仿若大雪飘摇纷飞。
他的母亲倒在这一个雪夜里,大雪飘落中,缠绵病榻的她骤然恢复了精神一般,穿着一身绯红的广袖襦裙,翩翩起舞。
他想,那是他此生见过最凄婉、最美妙的舞姿,是江南第一舞姬最后的怅惘与恣意。
“言郎,我跳得可好?”他母亲娇笑着问出,可回答她的只有漫天大雪,狭窄破落的小院里,只有他与母亲相依为命。
在嫡母与兄长们的欺凌里,母亲因为风寒而被人褫夺了药物,在父亲不在家中的日子里,抱病而亡。
“怿儿,父亲有几个同僚叙旧,同哥哥们上山看看可好,说不定能捉住一只小狐狸。”他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他的父亲言仲澜正担忧地看着他。
言仲澜自知对不起言怿与他的母亲,遂安顿好妾室的丧仪带言怿与两个嫡子一同来毓山散心。
言怿看着那头把玩木剑的哥哥们,发现两人正眼神凶狠地望着他,却在父亲看过来的一瞬间,面上变成了兄友弟恭的亲热。
八岁的言怿点点头,跟着两个兄长向山上走去。
万丈悬崖,幽深不见底,他耳边传来苍鹰的啼鸣,他竟不觉得脚软,果然,人若是不管不顾,心头被仇恨填盈,便什么都不怕了。
“三弟,你快看,山崖壁上竟生了棵桃树。”他的大哥言怀指着悬崖边上说道。
言怿看去,果然山崖壁上生了一棵桃树,山上天气虽寒凉,它却打了果,倒也奇怪。
“大哥,大哥,恂儿想吃桃子。”他的二哥言恂素来备受娇宠,嚷嚷道。
言怀与言恂对视一眼,解下了本用于捆绑猎物的绳子。
言怀说道:“这个天气中竟还有桃子,说不定是仙果,我看不如用绳子拽住一人下去摘取,另外两个人在上面拉住,这个主意怎么样?”
言恂笑笑,奶声奶气地说道:“还是大哥聪明,不过谁下去摘呢?”
见言恂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言怿面色沉静,却是心头冷笑。
言怀也看向言怿,说道:“我们几个里,三弟年纪小,身体轻,不如三弟下去摘可好,两个哥哥拽着你,三弟放心。”
“就是就是,有我跟大哥在,三弟且放心下去摘便是了。”言恂也附和道。
见言怿待在那里不曾说话,言怀笑了笑,上来将绳子系在言怿的腰间,又试了试松紧,说道:“三弟,靠你啦。”
言怿看着两个兄长,面无表情走到山崖边上,两个哥哥正嘻嘻哈哈地看着他,言怿倒翻在山崖边上,准备向那桃树攀去。
言怀上来,眼里闪着寒光,掏出腰间的匕首,向言怿攀在崖便上的手狠狠刺去。
谁知言怿似乎早有准备一般,他双腿夹紧桃树的枝干,双手挣开崖边死死箍住言怀的脖子,腰间向后发力一弯。
言怀未等反应过来,便被带下了山崖,凄厉的惨叫响彻山崖,又听得一声巨大的闷响,鸟雀纷飞,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大哥——”言恂方要叫喊出声,却被一条麻绳缠绕住了脖子,言怿借着力,生生从崖边上来,闪身落到言恂身后,猛然一脚,将言恂踹落山崖之间。
言怿毫不在乎地轻哼一声,将腰间的绳子解开,准备离开山崖,却“碰”的一声,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竟是一枚桃子。
他这才看见皎洁的梨花间,枝丫上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梳着双螺髻,身穿一身白色的袄裙,正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啃着桃子,他一眼便觉得她像是母亲绣的抱着鲤鱼的胖娃娃。
“你是谁?”言怿发问,声色镇定,丝毫没有别人发现的慌张。
那玉雪般的小娃娃笑了笑,说道:“你为了几个桃子便杀人,这难道就是姑姑讲的二桃杀三士?”
女孩子并没有为他杀人而感到害怕,他反而有些惊异,却饶有兴趣的笑着说道:“在下言怿,寿州人士,不知姑娘芳名?”
那娃娃灿然一笑,恍若人世间所有的天真美好都融在一处,她说道:“你笑起来真像个狡猾的狐狸,阿九说,名字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我才不要把名字告诉你。”
言怿皱皱眉,问道:“你住在毓山吗,这山上还有其他人?”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眨着眼睛说道:“你为什么要杀人?世上的人都喜欢杀人吗?”
言怿觉得她问题过于奇怪,却轻声说道:“他们的母亲害死了我的母亲。”
她似乎恍然大悟,笑起来:“原来是以牙还牙。你杀了两个哥哥,可找好说辞了,我若是偷懒被姑姑发现,定有些说辞搪塞才不会挨骂。”
言怿觉得她的联想颇为有趣,便笑道:“不曾,不知你这小娃娃有何高见?”
那娃娃并不恼火,说道:“正好阿九许久不来找我玩,我带你去打只小狐狸如何?”
言怿看她从梨花树上轻巧地翻下,想不到一个小娃娃竟有如此的功夫,他忽地生了兴趣,带着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笑意说道:“也好。”
可他们在林子里没有遇到狐狸,倒是碰上了难缠的赤狼,那母狼护仔心性,哪里容得生人靠近,龇牙咧嘴地向他们扑去。
苏菡萏武功尚是稚嫩,哪里能打得过一头生猛的赤狼,她用缎带生生缠住母狼的嘴,却被它按倒在地上,苏菡萏胸口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上面被狼爪狠狠挠过,立时三道血痕划过,那狼马上便要挣脱那缎带。
“娃娃——”本肩胛上挨了一口的言怿,惶急地叫唤道。
那头狼转眼间挣脱缎带向苏菡萏脖颈咬去,言怿用尽全部的力气用手中的匕首,生生插进了狼头,本是坚硬如磐石的脑袋,立时出现一个血洞,那赤狼在地上死命地挣扎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娃娃——”他推开压在苏菡萏身上的狼,那玉雪般的小娃娃胸前三道血痕触目惊心,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言怿登时慌了神,他拼命地唤着她,祈求不要将这孩子带走。
“狐狸——”地上的苏菡萏猛地挣开一双狡黠的眸子,带着几分骄傲的意味:“还没死呢,吓唬你的。”
言怿愣了愣,又长舒一口气一般,瘫坐在地上。
“狐狸,我叫苏菡萏,菡萏就是初开的荷花。”那娃娃整理着胸前的衣服,扯下裙摆上的布条,勒住伤口。
“菡萏。”言怿看向她,眸光含笑,动手开始帮她缠绕布条,那伤口虽不重,却也不浅,想来会留下疤痕了,女孩子大抵最在意这些,看她倒是不紧不慢、颇为熟稔的样子:“你不是说不愿意将名字告诉其他人吗?”
苏菡萏笑了笑,眨眨眼说道:“你救了我的命,当然不是其他人!”她颇为笃定,小脸上写满认真,却又牵动了伤口,有些疼痛。
“得快去敷药,不然留下疤痕就不好看了。”言怿忧心地看着,那伤口从锁骨蔓延到胸前:“你可有家人在附近。”
苏菡萏又问道:“为何不好看,我的身体我不觉得难看就是了,那你不也被咬了一口。”
言怿想起自己的几个表姐颇为在意这些,一点谁也看不出来的绣花针伤便会忧心好几个月,说道:“女子与男子不同,女孩子是要嫁给他人的,怕会被丈夫嫌弃。”
苏菡萏皱皱眉,问道:“那妻子可会嫌弃丈夫的伤疤丑陋?两者互相嫌弃,也算是扯平了。”
言怿觉得她的逻辑颇为好笑,眼前的娃娃不过六岁的模样,哪里懂得这些,自然,自己也不懂。
“狐狸的伤是为了救我,我自然不会觉得难看。”苏菡萏扬起小脸,拿出腰间挂着的小药囊,帮言怿止血,又问道:“我的伤口也是为了救你,你也不许觉得难看。”
言怿一顿,觉得脸色微红,看着眼前认真包扎的小人,笑了笑说道:“好。”
“这才公平嘛。”苏菡萏点点头,甚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