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罢清风歌宛转,饮绝醉雨貌貂蝉。红绢佳人踏金缕,酣游豪客忘乡关。
虽是时近孟陬,但邀月阁的宾客仍旧络绎不绝,堪堪一派热闹的歌舞升平模样,真叫人忘却归路。
彩锦霞帷,茵榻翠幌,华丽的邀月阁大堂里气氛热烈得紧,长安城的公子哥们早早叫人在堂中摆开了宴,虽已是掌灯时分,却正在行酒令行得热闹,犹未有归意。
洛莲九仍旧戴着绯色的面纱,只露出那一双明厉魅惑的眸子以及额前花瓣样的朱砂痣,她从堂间走过,倒也未看那热闹的堂中百花宴。
左拾遗的次子李愗眼尖得很,虽然已微微有了醉意,腮边酡红,却直愣愣地上来要拉住洛莲九,愠怒地叫喊:“玉妈妈,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洛都知[1]不在吗。”
玉姑连忙上前赔罪,陪着笑说道:“李公子,今日莲九姑娘去保唐寺听姑子们讲经,这不才回来。”
这洛莲九素来来去无踪,玉姑却不敢过问,一是这样有倾城之貌又才思敏捷的都知千载难遇,二是自己的东家早就吩咐过那洛莲九想做什么就让她去。
李愗笑笑,斟了酒端到洛莲九面前,说道:“洛姑娘回来得正好,如此赶巧倒也有缘,不如同在下入宴共饮。”
洛莲九也未接过那杯酒,灵巧地避开李愗不老实的手,自顾自地上了楼梯,回眸笑笑:“多谢李公子好意,只是今日怕是不巧,莲九方从保唐寺回来,倒也乏了,就也不打扰公子雅兴,莲九先去休息,公子自便。”
李愗的朋友见他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大笑着揶揄。
“多少小娘子梦里盼着的李大才子居然没有入这洛都知的眼。”
“李二,看来你的才学样貌都不够做洛姑娘入幕之宾的资格呢,哈哈。”
这又让李愗满脸通红,好不生气。
李愗瞪着洛莲九莲步轻移的背影,朗声说道:“紫箫吹断彩凤飞,阮郎诗成娇娥回。蓬莱仙子痴情态,留住王孙不放归。”
他方做完诗,四下的公子哥纷纷调笑叫好,这移步成诗的李愗说的便是这平康坊邀月阁的头牌洛莲九看上自己,李愗好比被丽人招婿的阮肇,这洛莲九要欲擒故纵,好不痴情,居然还要留宿倒贴。
玉姑的脸微微变了颜色,怯怯地看着洛莲九想要上前劝她留下陪陪公子哥吃酒,要是跌了份便是没了饭碗的大事。
洛莲九却也未回头,仍旧旁若无人地往楼上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但见尨惊司晨飞,却是田舍李郎回。魑魅休引闲人到,青蚨散尽趁夜归。”
她不卑不亢清冷高傲的声音方落,周围人皆是惊愣,而后底下的王子公孙和莺莺燕燕的姑娘们纷纷叫好。平康坊里的花台柳巷素来看中的就是女子的才与艺,容貌倒是占了次等的地位。这洛莲九不假思索便以李愗的韵底作文,骂李愗才学穷酸,就是自己将钱财全给了鬼神,也要把他连夜送走,洛莲九头也未回地往楼上走去,只留下李愗在周遭的一片唏嘘中目瞪口呆。
好一个邀月阁的洛都知。
李愗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气势汹汹地想上楼拉住洛莲九,却又立刻被邀月阁里五大三粗的护院们拦住,玉姑急忙上去劝和赔罪,生性高傲如李愗也自知理亏不好意思,便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洛莲九转眼便到了自己的屋子,轻轻推开门。
阿遹警觉地呼道:“谁在那里?”
洛莲九拨撩开屋子里淡紫色的帷幔,瞬间一个转身便到了阿遹身前,看着小小的她拿着乌金匕首惊恐又戒备地站在自己身前。
阿遹看到是洛莲九,登时放松了警惕,回身把匕首收好,明亮的眼睛眨了眨:“主子,你终于回来了。”
洛莲九叹气似的摇摇头,娇媚又怜惜地轻抚阿遹稚嫩的脸颊,她的声音好听地带着魅惑:“阿遹,如果听到有动静,别急忙喊叫发问,这样轻松暴露自己位置的方式,你真是又让我耳目一新,记住,你要做的是先出手而不是先出声。”
阿遹怯怯地低下头,轻声应是。
洛莲九见她神色黯淡下来,知道这孩子素来将自己的评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连忙笑笑,摸摸她的脑袋:“算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守在这里也是不易。阿遹,这里不用看着了,好好下去休息吧。”
阿遹乖觉点头,看了看洛莲九的神色,复又匆匆地退下,轻轻合上门。
洛莲九转过那绘着小瓣梨花的屏风,摘下自己的面纱放在青玉案上,轻呷了一口细陶碗中的白茶,懒洋洋地蜷在胡床上,娇俏地说道:“菡萏,哦不,苏家主,别来无恙。”
苏菡萏笑了笑,从那半人高的铜镜后款款走出,看着榻上金红色齐胸襦裙的洛莲九,在她身边坐下:“方才见洛都知才思若泉涌般调侃登徒子,实不愧平康的花魁都知之名,看来洛都知一切安好。”
洛莲九笑着说道:“我洛莲九自然不比苏家主新登家主之位得偿所愿。”
苏菡萏笑了笑,拿起洛莲九饮过的白茶,自行添了水,接着热气氤氲细细品尝,没有说话。
洛莲九坐直了身子,正视着苏菡萏的眼睛,敛了魅惑妖冶的神色,带着几分严肃,轻轻缓缓地说道:“不过嘛,现在说你得偿所愿到底还是为时尚早。苏菡萏,我是这个世界上你唯一信任的人,也是这天下里最为了解你的人,我知道你根本就没有得偿所愿,从你下山那一刻起,苏家不过是你顺水推舟的第一步棋。”
苏菡萏拿着陶碗的手骤然抖了抖,脸上虽然没有被人窥知心事的讶异羞讷,只有隐隐的压抑与不安。她绝不会在其他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可偏偏她眼前的,是洛莲九。
替她挨过鞭子的阿九,为她笨拙第疗伤的阿九,帮她打抱不平的阿九。苏菡萏知道,自己什么也瞒不过她的阿九。
阿爹让她做个普通人忘记仇恨,可是她做不到。
洛莲九逼迫着苏菡萏看着自己,神色媚惑又含着引诱:“苏菡萏,你不必同我掩藏心思,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忘记仇恨,你阿爹要求你做的事情,你做不到。我只想保护你,不过,既然你已然入局,我也没什么意见,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嗒”的一声苏菡萏把茶碗放在青玉案上,她骤然变了脸色,被人窥知心思的不安化作恼怒掩盖,她冷声说道:“你让我查的邀月阁的金主我已查到是寿州言家家主言怿,若是你没有旁的事情,我先回去了。”
“哈,菡萏还是以为你想从我这里出去便能出去吗?从小到大,你何时能违抗我?”洛莲九并未上前迈步,去挽留抬脚要走的苏菡萏,自顾自地躺在床榻上,看着铜镜中艳()色()旖旎的自己,徐徐说道:“果然是言怿那只狐狸,这次竟然出手插手我的事情,他管得未免太多了,真是令人生厌。”
苏菡萏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洛莲九,没有做声,也没有动用武力的意思,她知道,从五岁时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离不开洛莲九了。
洛莲九见苏菡萏回头,挑了挑眼睑,徐徐说道:“如今你苏家无影派在握,今日比武更是在世家门派面前极尽风头,苏家人难免心有不甘,所以必须让他们安分。无影派在江湖上这十几年里可是日渐落寞,不得不说菡萏你抓了一手烂牌,不过嘛,越是不显眼的门派也越是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的动作倒是自在许多。但要是真正想达到目的,就必须把这面和心不和的各个门派世家拧在一起,这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苏菡萏看着洛莲九,她的那双妖冶绝世的眸子似乎早已将自己彻彻底底地看个透彻,自己十年来一直压抑的,抵触的,就在一次又一次与莲九的见面里慢慢的渗出,让她控制不住。
好半天,苏菡萏敛了心神,徐徐说道:“阿九,我与你不一样。”
洛莲九微微愣神,好半晌没有说话,死死地盯着菡萏的眼睛,似乎想从中读出一丝动摇:“你出身名门,姑母疼爱,这些我一样也没有;可你的功力与心思,这些我一样也不差。不过,你说得对,我们却不同的是,我从来不顾后果,不顾自己,除了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在乎。”
苏菡萏却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她抿了抿嘴,觉得自己对洛莲九话重了:“阿九,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莲九忽地笑了,摆了摆手说道:“菡萏儿这几日也乏了,我便不送了,过几日我便把这些世家门派的老底帮你摸个透彻。你只需记住,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就是了。”
苏菡萏看了一眼娇笑着的洛莲九,点了点头,不可置否地转身看向窗外,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1]都知:唐朝时期青楼歌馆经常举行文酒之会,必须有一位才貌出众、见多识广、能言善道的名妓主持宴会节目,这种节目主持人就称为“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