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叔痤笑道:“嘴里反对,心里支持。”
魏击亦笑,说道:“正合我意。墨家行事,诛不义令一出,田午必死,无人可以规劝。”
“我必要派使者,反对此事。但我的反对,并不会影响这件事的结果。田氏却会感念我的恩情,将怒火发泄在墨家的身上,结怨墨家。”
“既结怨墨家,那么便不得不需要寡人作为援助,十年之内,寡人必南面而视齐。”
公叔痤又道:“此外,若是将来一日,墨家日强而诸侯日怨,君上便可以借这件事,盟誓诸侯,共讨墨家。诸侯之子,岂能亡于庶民之手?”
“大义在手,却未必此时便用。强时便用,弱时便忘,此成霸之道。”
如此终于算是让魏击满意,同意议和不等于承认失败,看起来只是各取所需,但终究魏国还是失败了。因为魏国的目的是染指泗上、在费地分羮,可这一战略并未达成。
只是说出来,那就又不一样,魏击可以说自己出于“仁”,不忍看到士卒厮杀、魏人惨困,是以议和。
并且这一次议和,可以让魏国得以喘息,能够暂时『性』的战略收缩在楚国一线争取胜利,又保留了魏国将来为盟主共讨墨家的“大义”——魏国不会认可田午被处死一事,但现在也绝对不会发兵为这件事而征讨墨家,只是留下一个借口,以备将来。
赵、中山、楚、西河的事一桩接着一桩,魏击总算是松了口气,至少这件事可以稳妥地实施。
此事议定,魏击便又感慨道:“我本以为,禽滑厘重病将死,墨家必『乱』。却不想,墨家居然不『乱』,这真是难以理解的事啊。”
“论天下大国,难道你听闻过有国君病逝而公子不争的吗?”
公叔痤也不得不感慨摇头。
晋有曲沃之『乱』、骊姬之『乱』。
齐有五公子之争、襄公之『乱』。
宋有三姓共政、兄弟之争。
秦有臣『逼』君『自杀』、庶长废立君之『乱』……
尤其是墨家内部的组织术看似公开,实际上却又让这些封建制下的君主难以理解为什么拥兵不夺权。
禽滑厘重病这一件事,对于那些攻讦墨家“人人平等、选贤人为天子”等激进学说的人来说,无疑又是一技重击。
他们原本攻讦,人『性』本恶,人人求利,必然会让天下大『乱』。你也想当天子,我也想当天子,你想有天下,我也想有天下,怎么可能不『乱』?
原本墨家只能用逻辑解释,嘲讽他们:他们眼中的天子,不是天下的天子,而是把天下万物当做自己私产的小人,所以才会想着拥有天下。而墨家所谓的天子,是要将天下之物当做公器,居其位的目的只是为了利天下,天下不是天子的私产……
但终究大众难以理解其中的逻辑,那些攻讦墨家的人,用一些蝇营狗苟的家私之事,愣生生将天下理解成了分封制下的私产,可民众却也觉得,确实如此,那谁都想当天子岂不是天下大『乱』?
不想这一次禽滑厘重病,本该是墨家危机之时,适却反而用之,借此机会向天下宣告:墨家的义,是符合天志的,人人平等贵贱无别,并不会因为权力问题而导致天下大『乱』。
为何不『乱』,魏击不能理解,公叔痤也不能理解。
墨家许多人可以理解。
但在墨家之外,仍旧有人可以理解,并且从中认识到墨家那些看似繁琐无趣的规矩所蕴含的、远超时代的、不可撼动的力量。
而这些可以理解的人中,未必信墨家之义,但一定看过墨家的书籍,甚至一些人本身就是墨家的叛徒。
正如月后的秦新都栎阳,一场只有秦君赢师隙、叛墨胜绰、前魏之西河守吴起的谈话中,他们便是可以认识到其中力量的人,并且准备借用这种力量从而加强君权、提升国力。
他们并没有指责墨家不合礼、不合规矩,而是觉得指责无用,并且越是指责反而会让道理越辩越明,不若不言不语,吸取其中的力量精华、摒弃其中那些会危害君权的糟粕。
吴起已经入秦,并且已经被委任城重泉、洛阴,他的入秦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只是赢师隙在魏国流亡的时候,便多关注吴起,吴起守在西河秦人连战连败不能过洛水一步,吴起的将才与相才他都看在眼中。
胜绰也给秦君分析过吴起这样的人该怎么用,又该怎么提防,但谈到根本,胜绰也明确地表示:“想要治标治本,只有破分封建制、制郡县直辖、大将领军不得有封地,断绝其造反的经济基础才可以。”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正是这一次秦君邀吴起入秦的原因,终究邀其入秦都是为了加强集权君权,毁掉分封建制,从而最终可以敢用、能用人才,也最终才能止住吴起这样人的野心。
胜绰对秦君这样描述:如今大夫有封地,封地有民有兵,有钱有粮,却又希望他们不要行谋权之事。这就像是给了一个人一柄剑,却又希望他们不要用剑杀人一样。
最根本的办法,就是把这口剑从有剑的人手中夺回,那么天下用剑杀人的事自然就少了。
秦君便笑,说道:有人持剑,你要夺剑,必要流血。
胜绰便也明确地说:变革无不流血,秦不流血则不强。如今君上已经直辖三郡之地、有敢战之士五万、有以吏为师可以为吏的庶民小吏数千,有魏国四面烽火不能顾及洛水之西的外部局面,有吴起这样可以知兵战无不胜的将帅,不趁此时流血,更待何时?
胜绰又说,原本分封建制,贵族纵然犯错惩罚,也不过是换了个贵族,本质并无改变。而且需要他们代为管辖分封的土地,从而维系广阔的土地。可现在,授田于民,民众皆恩君上;官吏学成,其权皆出于上;千里之土,亦非不能直辖。那些贵族已然没有了用处,不如用官吏取代贵族、用郡县乡里直辖取代分封建制。
唯有如此,权力皆集于君上之手,秦国方能日强。
秦君大赞,称善。
这一次邀吴起入秦,就是在赢师隙夺位稳固、迁都避开旧贵、数县直辖、叛墨传授文字以选官吏、授田于民民众支持、对西戎作战屡屡获胜威望大振的前提下,要和贵族们摊牌了。
魏国现在四面烽火,贵族们想要寻找外援,只怕魏国有心无力。
南面和墨家媾和,以秦岭为界,不攻南郑,并且屡屡从南郑购买铁器充实力量。
西面的义渠、乌氏等,在马镫骑兵和火『药』开始配装、实行军功授田的全民军国扩张谋利的秦国新军的攻击下连连败退,铁器和火『药』的出现使得战争的本质是拼生产力和人口,西戎难以抵挡秦国新军。
外部环境的稳固,便可以从容在内部下手。
其实赢师隙很急,胜绰也很急,因为外部稳固的环境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所以这一次邀吴起入秦与贵族摊牌进行一场激烈的变革,便势不可免,而且要激烈残酷的多。
越快、越残酷的内『乱』,对于国家来说可能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持久的战『乱』会削弱一国的力量,而残酷的内『乱』反而会促进改革和统一。
这种变革的号角引动的矛盾,在吴起入秦的第一天便正式爆发。
秦国贵族纷纷反对吴起入秦,并且反对让吴起为将,理由无非是三四点。
其一,吴起这人贪而好『色』,没有忠诚之心。杀妻求将之类的道德污点不说,身为卫人却投靠鲁国,然后又从鲁国跳到魏国,现在又跳到秦国,这样的人不可信任。
其二,不只是吴起,胜绰等人也不可信任。他们不是赵姓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用,用了必然要出问题。之前虽然有『逼』死君主的事发生,但怎么说都是肉烂在锅里,还是赢氏的秦国,现在弄一些外姓人来秦,只怕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的教训会在秦国重蹈。
其三,当年守在西河导致秦国不能东进的,就是吴起。这样的仇恨,是不可以消解的,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能用。
其四,吴起、胜绰等人出身都低贱,如果任用他们,这将会导致秦国大『乱』。如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将是坏了规矩。如果不用贵族而用贱人,那么国家是要灭亡了吧。
如是这些,胜绰便让跟随他一同而来的善于辩论的叛墨,写了一封书反驳。
书言: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吴起用兵,食人炊骨,士无返北之心。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无双贤士也。
秦欲霸强,不可不用。
今秦东失西河,魏人势大,洛水为沟而竹山为墙,水不深而山不险,若无贤士,社稷危矣。
昔齐桓争位,管仲引弓而『射』,此欲杀之仇。然齐桓不计前嫌,拜管仲为相,是故齐有葵丘之盛,北压戎狄、南服蛮楚,国富民强,此既管仲之功,亦齐桓不仇之德,天帝酬之。
贵贱之说,更是无稽。
譬若『药』然,一草之本,天子食之以顺其疾,岂曰“一草之本”而不食哉?今农夫入其税于封主,封主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岂曰“贱人之所为”而不享哉?故虽贱人也,上比之农,下比之『药』,曾不若一草之本乎?
昔者汤将往见伊尹,令彭氏之子御,彭氏之子半道而问曰:“君将何之”?汤口:“将往见伊尹”。彭氏之子曰:“伊尹,天下之贱人也。君若欲见之,亦令召问焉,彼受赐矣”。汤曰:“非女所知也。今有『药』于此,食之则耳加聪,目加明,则吾必说而强食之。今夫伊尹之于我国也,譬之良医善『药』也”。后赖伊尹之贤,汤果南面天下。
是故《汤誓》曰:“聿求元圣,与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则此言圣之不失以尚贤使能为政也。圣王且如此,后岂不效?
又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濒,渔于雷泽,灰于常阳。尧得之服泽之阳,立为天子。使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傅说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衣褐带索,庸筑于傅岩之城。武丁得而举之,立为三公,使之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
尧之举舜也,汤之举伊尹也,武丁之举傅说也,岂以为骨肉之亲?惟此三子者,天下贤人也,故法其言,用其谋,行其道。
法其言、用其谋、行其道,所为者何?曰:国富、民强、兵盛、社稷久远。
是故君欲国富、民强、兵盛、社稷久远,不可论贵贱,而应论贤庸。
反贤者入秦者,岂非意欲国贫、民弱、兵寡、社稷倾覆之人哉?
且吾闻: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赢氏宗亲之贵、富、禄,皆出于秦。秦强,则宗亲益贵、富、禄。秦弱,则宗亲益穷、贱、亡。秦亡,则宗亲皆为庶人。
秦之存亡强弱,亦为宗亲之存亡强弱,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