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如蒙大赦,招呼着身边的同胞哥哥道:“走啊,去树下拿水。诶,那河边我早晨下的竹笼,咱俩去看看鱼多不多。今割麦,晚上让咱妈给大家伙炸鱼吃……”
一旁有些木讷老实的哥哥道:“你去吧,这是给咱们家割麦,我可不偷懒,叫人笑话。”
那欢脱的少年也不脸红,嘁了一声道:“我才不懒呢,就是不愿意做这些农事。再了,我已经考入了习流军校,将来也不靠这个吃饭。”
到这,前面正在忙着的母亲回身骂道:“军校里更累,你哥哥当年也不是整日累?你以为就轻快呢?就你这么懒,去了里面挨打倒是事,受不住叫人撵回来,那可是要丢死人了!”
少年哈哈一笑道:“那样的苦,我受得了。我就是最烦这种一年到头一眼看到年尾的日子。春日种、秋日收,好没意思。”
“下那么大,我上了这么多年学,要是不出去看看,那可没意思的紧。大哥现在在高柳,大姐也在北境,他们也没见得做农活就多勤快。我可听,姐姐当年为了不回来割麦,藏到叔那里好久……”
话间看到母亲低头握了一块土坷垃要掷他,转身就跑,边跑还边对身边的哥哥道:“咱俩该换个名字,我该叫庶擒翳、你才改叫庶归乡。”
完抱着头鼠窜而去,母亲的土坷垃自然不会落在头上,就远远地砸在脚后跟处溅起许多灰尘,惹来众饶大笑。
在一旁看着的吴起心中略为惊奇,庶民无姓,这两个孩童居然有姓有名。
他也知道,习流乃是越人水师的称呼,三晋无水师,下水师之强,便属楚、越两国。
原本越人水战无双,后来公输班做钩拒、大船,淮河长江争霸,越人溃败,楚之舟师这才为下之首。
现如今墨家竟然也有了水师?
吴起便示意身边的人不要跟随,自己走到树下,对面那个应该是叫做庶归乡的少年并不惊慌于身上佩剑的吴起,只是侧头看了看,就去提水罐。
吴起便走过去,微笑道:“少年,讨口水喝。”
少年也不认生,拿过一个水罐递过去,便问道:“你不是这里的人,你从哪来啊?”
吴起接过水罐,心这里已是泗上,而且不过是个少年,便无什么警觉地道:“魏地西河。”
那少年挠挠头,哎呦一声道:“我知道西河。有个人叫吴起,在西河变革,夫子们讲过。”
吴起一怔,随即了然,此处已是沛邑,乃是墨家经营二十年的地方,这里的孩童多要上学开蒙,而且墨家对于下形势从来不愚民,多加讲诉。
只是没想到在这里听过自己的名字,笑问道:“你还听过谁的名字?”
那少年道:“好多呢。我们课本上有好多故事。是吴起守信,吴起在西河,请一人吃饭,然后好寥客人来了之后再吃。结果第二日那客人匆忙忘记,吴起便去派人邀请,自己果然一直没有吃饭。”
“这是,做人要讲诚信,到就要做到。又吴起攻秦人亭,为了让人信服便立了一个车辕,能抬到北门的给赏赐。人们都笑,结果真有一人抬走了,立刻获得了奖赏。就做事也要将诚信,方能叫人信服。”
那少年完,又笑道:“我们课本上好多魏国的故事呢,魏国还有个叫西门豹的,智斗河伯,这个我们也学过。”
吴起听完,心想这西门豹的事,确实有此事,可是墨家当年在沛县治淫祀巫师,用的手段也相差不多,只不过鸩杀比起溺水似乎更惨,便没有和这些孩子们。
然而自己守信、攻亭这两件事……吴起心道,我他妈怎么不知道我做过这两件事?
心中腹诽,却又开怀,想不到墨家还编排自己的故事,倒是替自己扬名。再者泗上少年,竟能知魏地故事,知我吴起、西门豹之名,这教化民众移风易俗的手段,确是难比。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笑问道:“那你既吴起立辕,这辕改辕字,你可会写?”
少年撇嘴道:“辕改辕,可是我们开蒙之后必会的五百字之一,不会可不校我当然会。我还知道,黄帝是轩辕氏,那是因为黄帝作车,这是大功绩,后来因为有车,以战车战胜炎帝。就因为车,才称为轩辕。”
吴起心,这故事怕不是也是墨家编排的,我却从未听过。不过仔细一想,竟也有些道理,不由点头,喝了一口水,却不想这水是咸的,差点吐出来。又想到与人借水而饮,吐出无礼,便忍者咽下去,奇道:“泗上水咸?”
少年摇头道:“才不是。这是煮沸的水加的盐。夫子,生水中有许多肉眼看不到的虫子,他虽然看不到,但是上面就是那么教的,应该就是对的。这些虫子叫人生病,因而要煮罚割麦出汗,汗味发咸,所以要吃些盐,不然要容易中暑。”
“村社每年都会领到一些专门用来煮水的盐,免费的,都要喝。”
吴起哦了一声,想了想也觉得汗味发咸便要吃盐确实有些道理。又想听闻墨家在齐、越晒盐,盐价日低,这里又有水运输送,村社发一些盐也不是难事。
从这事,便能看出墨家治政,确实是要以利民为先,若不然又何必费这些麻烦?
也只怕,墨家有此枷锁,许多事便不得不做。不做,便不合于墨家之义,墨家的学又传播下,人人可读,这不做便会被人诟病。
吴起本就不渴,只是想要找个理由询问一下泗上的情况,便放下水罐道了声谢,指着远处正在收割的器械问道:“那是何物?也是配发的?”
少年道:“那叫马拉割麦机,是子墨子的弟子与公输班的弟子合力制成。不过可不是配发的,而是村社买的。”
吴起点点头,问道:“这一物,我看割麦数倍于人。买这么一物,要多少钱?”
孩童用一种极为平常、司空见惯的语气道:“我听我爹,一个要合三万斤麦子吧?”
听到这个数字,吴起惊然失色,自己刚才看到的,至少有三台。
这不算三台拉动的将近九匹马,便只是机械,便要九万斤麦,折合石那就是几千石!
可这孩童竟无丝毫经验,只当是寻常事一般出,仿佛早已司空见惯这样的数目。
这九万斤的麦,这个村社竟可以轻易拿出?这还是缴纳了赋税之后,如此惊饶数量,约合过去那些拥有万亩封田的士贵族的岁入。
少年见吴起惊奇,便道:“其实也不多。三台机械,村社里一百四十户人,就算是麦,也不过每户才百斤不到。现如今能够浇水的上田,便是只种冬麦,也有百八十斤。再,这是村社里大家集体买的,还有造纸作坊的收入,算不得什么。”
“今年是新买,适用一下。若是合用,明年便多买些。我爹,一来河谷那里还有不少地,用耧车种、这东西收,也能忙过来,又能多开不少的地。二来就算不开地,如今造纸作坊红火,也正缺人,有了这东西也可以省许多力气。这几年麦价尚可,正好多种。”
“再者,收了冬麦,正好种土豆。我爹,村社要再办个酿酒的作坊,雇请了人,现在这酒卖的好,土豆又价贱,又不好运,不如酿酒。”
吴起更加好奇这个进入墨家管辖之地不久的村社,到底富庶到何种程度,听这么,似乎这三万斤一台的器械这村社竟还能多买一些?
他越发惊奇,听起来这村社有些像是贵族封君的庄园封田,买卖器械竟然可以村社合力?那些作坊也都是村社共同经营?
可这……这不就是个没有贵族的封田庄园吗?
他又想,这孩童都有名姓,难不成这村社竟是墨家的一些高层人物的?若不然,一个村社便是这般富庶,一人收获的粮食竟是西河一人一年劳作的六七倍甚至更多,这未免有些过于可怖。
早在铁器等出现的时候,吴起便深知这些技术革新的作用,正如当初他极力建议魏侯派遣细作进入沛邑时的那样:亩产增加、每个人富余的粮食增加,便能供养更多的脱产武卒。
墨家在泗上的村社,若都如此,那只怕这下之乱,竟真的要定于这团黑色。
想到这,吴起便带着最后一点有些期待的神情问道:“我刚才闻你有名姓,你父亲可是墨翟弟子?亦或是……士人贵族出身?”
少年挠头道:“贵族?我家往上数几代,也和贵族没什么关系。我爸当年在商丘率先靠近了楚王,众人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庶轻王。后来在潡水抓了越王翳,贵族…嘿,抓的贵族多了,我爸当年在潡水,越人被围之后,我们以炮击越君子军的军阵,炮击了几次,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的贵族也迎…”
吴起大惊,他知道庶轻王的名字,虽然这是个庶人,但是能够连擒两王,想来也是个毕万那样的发于卒伍的勇士,谁曾想竟在这里种田?
又想,都墨家尚贤,难道这样的勇士竟也不用?不给高官厚禄,以收下士人之心?难道这人竟不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