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战略,自然不是一个人可以制定的,墨家的组织模式决定了这些事必须有十余人知晓。
墨子即便卸任了巨子之位,这件事当然他也知晓。
…………
泗水下游,邳。
游历了越地、广陵、海阳的墨子,病了。
病的很重。
于是众人护送回沛。
躺在马车上,墨子有些出神。
中风之疾,他那双曾经可以穿着草鞋行千里路只为行义的脚,只剩下一只可以挪动。
嘴角不停地流下口水,弟子在旁边擦拭。
墨子还能话,但依然不利索,可头脑还算清醒。
从十余年前就开始派人前往巴蜀、吴越,到现在借助诸侯之间的矛盾基本完成了布局,这一切都在墨子的眼郑
他现在想的,就是这些事。
墨家已经把诸侯之间的矛盾利用到了极致。
大梁一战,已经把楚王逼到了绝路,墨家众人在安静等着楚王主动上门。
十年巴蜀,已经派人前去,开始利下的水利工程,将那人或为鱼鳖的盆地变为府,以谋南郑。
北疆高柳,赵国公子之争十余年之内必然爆发,传入赵国的马镫会让三晋同盟更快瓦解,赵公子之争开始的时候,就是魏国从威风八面到四面树敌的时候。
道义上在非攻止战这件事上放弃了郑国,用此养着韩国的胃口,以此让韩国在解决掉郑国之前无心泗上。
东海越国,已然势微,淮河以北越国已经撑不下去,墨家一旦发难,越国只有王室南逃一条路。
身旁宋国,贵族平民之争,一触即发。当年没盟约压制的贵族矛盾,也已经要到了决出胜负的时候,被压制的皇父一族和大尹等贵族的争端,怎么也绕不开墨家。
十余年的时间,墨子的利下之心终于用另一种方式去尝试实现,现在看来效果很好。
中风之前的最后一次游历,墨子已经知晓时日无多,所以他想看看,看看这片土地是不是真的让人民得利富足了。
有光明的地方,便有黑暗,这是不能避免的。
旧的痛苦消失了,新的不公也出现了。
可墨子还是满意的,那些新出现的不公,自有后人去解决。
至少,比之十余年前,泗上的模样已然大为不同。
其实还有很多的事。
墨家内部的派别之争、道义之争……但这一切,墨子都不想管了。他已经留下了一个完善的可以自我调节的组织结构,他也相信这一切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
一只苍蝇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墨子的脸上,墨子想要用已经麻木的不能控制的手去赶走苍蝇,却发现原来可以持剑杀人行义的右手,如今连抬起来打苍蝇都做不到。
可他没有懊悔,而是笑了笑,心想:“这是一只能飞的苍蝇。活的,没有老,可以动……”
身旁的弟子看到墨子的神情有些变化,以为是巨子讨厌那只苍蝇,急忙用手赶走,问道:“先生,要不要喝些水?”
墨子没有回答,看着那只飞走的苍蝇,许久才用含混的声音了声不。
几声马蹄,墨子心想,这又是哪个弟子知道我要死了,来看我最后一面?在邳这边活动的是曹虔吧?是了,就是他,这家伙是在我游历齐国的时候加入墨家的……和他一起加入的还有两人……一个死在了之前的守城中,一个死在了蜀地的热疾……
我这一生,一共收了多少弟子呢?现如今活着的,还有多少?背叛聊,又有多少?
在心头默默计算着,回忆着,一张张清晰的脸庞浮现在他脑海中,脸上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车外的马蹄声越发的近,隐隐还能听到一些哭声,墨子暗叹一声道:“哭,是应该的。可我墨家节葬,节用,万万不要在我死后给我厚葬……”
“可是,人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了,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话。若真要什么临终之言,也不军事、更不谈政事。”
“就一句吧,我死之后,薄葬,守丧三日,哭过就算了。在我的坟茔上,种上两株枣树,若遇饥荒,这枣子也能充饥。万万不要种植松柏,虽然长青,却无甚用,不能利于下,救民之三患……”
胡思乱想中,车马停下,就听外面有人了些什么。
很快,几人靠近马车,道:“先生,秦国传来消息。秦君在祭河伯的时候,被人刺杀。秦君年少,尚无子嗣,秦人宫廷大乱。”
“谁人所杀,尚无消息。那人以剑格杀秦人二十余甲士,挟持秦君,让秦君盟誓废祭河伯之祀,释放了本为河伯妇的几个女童。随后引燃了身上的火药,与秦君一同炸死。”
墨子张了张嘴,用含糊的话语了几个字,身边照看的弟子仔细听了听,知道墨子的是:“君子之勇,真义士也。”
其实众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政治刺杀,但只凭最后那番废河伯之祭的话语,这一场肮脏的政治刺杀,终于有了些大义的味道,当如长虹贯日久传于世。
外面的热了片刻,又道:“先生,还有一封信,是胜绰写来给您的。”
墨子想到这个叛出墨家的弟子,犹豫了片刻,终于示意念一念吧。
“先生。商丘一别,已十余年。”
“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来我已经和公子连入秦。”
“此次入秦,或复位、或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如果公子连复位,我已经服他锐意变革,入秦复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止人殉。”
“这难道不是有利于下的吗?”
“的确,我没有利下之心,可是我依旧可以利下啊。”
“在适加入墨家之前,你一直想的,就是劝诸侯君王,让他们行仁义之政,以利下。这样看,其实我也做到了,不是吗?”
“没有利下之心,就真的不能利下吗?”
“或许,适那人会,公子连止人殉,不过是为了增加人口,目的还是为了掠夺土地财富。又要什么只要世卿贵族分封建制的制度不变,利下就是空谈之类的话。”
“他这样,也对。可是,利下这样的事,非要一次做完吗?”
“按你的法,从心内,我不是义士,因为我没有利下之心,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
“可于身外,我确实让那些将要被殉葬的奴隶得以存活,有什么比活下来更让人感受到得利的呢?”
“下若想安定,一定要统一。列国纷争,一统下,下人就会得利。”
“如今已经有了铁器、牛耕、垄作、良种……这一切,都足够让下人过得更好,那又何必再改变别的?”
“出仕为官,扶植一国,安定下,同文同君,制定法度,下人就足以得利,又何必什么兼爱、平等、利下之心?”
“我……”
读到这里,墨子以含糊的声音怒喝一声,制止了外面人继续读下去。
“传告下,我若死,胜绰等三十余叛墨,不得服丧!”
…………
周安王九年,墨翟卒于彭城。
以寸薄棺葬于沛,无鼓乐,诸弟子服丧三日,即止。
植枣二株于茔前,以备民饥。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