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势前行百余步,楚人也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墨子在传授《备城门》一篇之时,就提到过,围城之时出城反击,一定要随时注意,不要让溃退的敌人重新集结。
反击和追击,让敌人有机会重新集结是大忌,这是墨子在适到来这个世界之前就传授给众弟子的经验,百战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
一旦敌人有重新集结的趋势,这边哪怕不顾阵型也要先将其冲散。
但如果敌人已经完成了重新集结,就一定不要乱阵冲击,而是要整队前进。
何时应该不顾阵型冲击?何时应该判断局势整队缓慢推进?
这很考验临机应变的能力,也是一个战场的指挥官所必须具备的素质。
公造冶跟随墨子许久,身边众人也都是参与过几十场守城战的墨家子弟,很多时候与公造冶心意相通。
他们这些负责冲击追击、迫散敌人的,不与那些贴近在沛县义师两侧的墨者一同行动。
那些贴近的,只是为了控制沛县义师的行进速度,掩护两翼和侧后。
以此时步战步兵来看,越之君子军善用剑,也善于冲击,但是他们的阵型不够严密,凭借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武艺。
齐国的技击之士,也多是作为专职的雇佣护卫,个人格斗能力很强,然而纪律松散。
魏人吴起的武卒,是靠军阵取胜的,不过此时武卒暂时还没有那样的强悍。
若以三四百人的冲阵精锐来看,不算战车,单单是步卒,这些墨家已算是此时此时的巅峰。
之前一直隐忍着力量,不让楚人知晓自己的手段,今日反击已算是破釜沉舟,便再无遮掩隐藏。
夜晚本就很难快速组织起防御,而经历了一夜四次的擂鼓缒城,楚人也对这些情况变得麻木,突破了第一道营垒之后,楚人惊慌四散,不断退却。
或有几名小将司马长之类的楚人想要将身边的人组织起来,但是公造冶明白这种事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滴一样,一旦成团就会越聚越多。
所以一旦见到这样的情况,便会即刻带领那七八十人将其冲散,完全不给楚人集结的机会。
这六百多人的队伍,就如同一支长长的钢钉,沿着一条早已经规划好的直线,朝着楚王的营寨前进。
咚咚鼓声之下,他们的行进速度并不快,但却如同海边的巨浪,除非是坚韧到不可动摇的海岸才可能止住他们前进的脚步。
…………
楚王营寨内,乱成一团。
楚王从睡梦中惊醒,近侍将商丘城内夜袭出战的情况告知楚王,楚王急忙披挂,知道这一次并非只是缒下草人让楚人心惊这么简单。
爬到木塔之上,高高了望,之前左右中三面,各有战斗。
城头之上又传来鼓声,左右两翼的战斗看起来有些混乱,而中军这边更是如同被刀刺入了羊脂。
传令之人不断来报,楚王想问问到底有多少人夜袭,可是回报之人说不清楚。
有说数百的,也有说数千的。
但略微形容,楚司马便道:“如其所说,成阵列而突,阵整而久、久且不散,必是墨家精锐。”
楚王点头道:“定是如此。墨家精锐集结,所为何事?”
他思索一阵,恍然道:“之前城缒草人,被我等识破,只怕也是墨翟有意为之。却趁着我们熟睡,派出精锐,夜袭我军,让我们不能休息,这才是其目的。”
左尹看着中军的混乱之处,进言道:“墨家人行事,出人意料,我只怕这些人另有目的。”
“王上不得不防,以免这些人行当年曹沫之事。”
楚王大笑道:“当年曹沫不过是借鲁侯与齐侯成盟的机会才能动手。便是勇壮如豫让,不也不能奈何赵襄子吗?如今我有带甲之士数万,墨家便是行事出人意料,又能如何?”
“今日事,必是想要夜袭混乱,让我们明日不能攻城。”
“前几日墨家精锐出城反击,你们也都看到了,他们号令整齐,与月前夜袭我们的那些人并不相同。他们进退有度,阵前徒卒不能防御,难道就让他们这样安然退回?”
群臣默然,自然是不愿意的。
这几天攻城,墨家从转射机、连床弩再到籍车、下磨车、狗走、火甬等等机械展示,已经让楚军心慌心乱,多有传言商丘城只能围而不可攻云云。
今夜若是再让墨者出城夜袭,导致楚营混乱,而那些墨者全身而退,肯定会招致军心溃散。
楚王已说,留给楚军破商丘的时间只有三天了,一旦城内在三日之内整合完毕,彻底平息了叛乱,楚军就只能选择围城了。
围城,最终就会演变为与三晋的决战。而且长久围城士气衰落不说,又有宋人可以助战,加上晋人来救宋人与宋国结盟,楚人的武力威慑成为笑话,郑卫两国只怕顷刻就要投身三晋。
如此一来,楚人与吴越争夺了百年的淮泗以北就会惶惶不可终日,无一日安宁。
一切沿着宋国切入阳夏、长平、断鸿沟,郑人与晋盟,那么苦心经营的大梁、榆关、中牟、启封等城邑就会被三晋围困,成为飞地。
楚人历经数百年获取的北上中原的通路,就会彻底被阻塞。
今夜墨者精锐突袭,若是成功后全身而退,固然明日不能攻城,只怕后日攻城士卒也无战心,心怀恐惧。
而后日必然不能破城,又浪费了一天,城内整合完毕,那就在城内粮食吃完之前绝无破城的机会了。
众人默然之时,楚王除了考虑到这些,还考虑了一些别的想法。
他已经和墨家成盟,墨家会如当年华元向戊一般,促成晋楚弭兵,熊当三年后要做的是安稳国政,开展变革。
楚人的士人力量太弱了,贵族力量太强了。
而从沛县、商丘守城战、那些铁农具、稼穑术等等手段来看,墨家众人的能力很强,很可以成为楚国变革的力量。
而且是外来之人,正好可以对抗本国的贵族,尤其是现在站在身边的这几位背后的家族。
以他们为主,如果能够将楚国的士阶层整合起来,或许是可以加强王权,从而走魏人变革的路。
所以,他希望今天能够俘获一些墨者。
墨者死不旋踵,这他知道。但是,墨家众人又重情义,这他也知道。
今日若是能够将这些墨家弟子俘获数百,或者就是围困到天亮,他们无力冲杀的时候以战车冲散从而抓获,那么日后便很好说。
一则是墨家精锐尽出,若是今夜不能全身而退,那么后日攻城城内也无太多的守备力量。
二则若是今日能够俘获墨家弟子,待围城事一了,楚人和墨家之间的敌对状态解除,便可以此卖好,从而方便让墨者入楚。
他是雄主,自然不会在意一时的混乱,所在意的是之后几十年的基业。
今夜,似乎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墨者纵不畏死,但是只要能够将他们拖住,组织力量围困,撑到天明,让贵族驾车冲击,必然破阵。
阵一破,再派人活捉。
楚王看着左右两翼的混乱,心中犹豫一阵,问道:“只不知左右两翼的情况如何?哪里才是墨家的精锐所在?墨家精锐弟子最多三五百,缘何能有千余?”
“再派人去探!若能确定是墨家精锐,即刻回报。”
“传令两翼,营寨不得乱动,只能固守,以强弓劲孥攒射。再传令中军,准备集结。”
“令集结勇士,拖住那些墨者。车广众士,着甲步战,不求击破墨家弟子,只要将其拖住即可!”
大声宣令,身旁人听命准备,楚王的计划已经大致成型。
夜里想要组织军队,极为困难,这一点他很清楚,夜里能组织起来的,只能是自己身边的精锐之士。
如果让墨家精锐不顾一切地冲击,营地只会越来越混乱,按照现在那些人的推进速度,对一道营垒那边根本就不能指望那里组织有效的反击。
只能从王帐附近的中军和王师中,组织起来数千人,准备将这些墨者围困。
为了防止这些墨家溜走,又必须需要精锐力量黏住这些人,让他们既不能走也不能进,只要能僵持一个时辰,楚王便可以集结中军王师完成调动。
如果能够围困住,让他们冲不出去,那么天一亮便可以用弓弩阻止他们突围,准备战车将其冲散。
楚王知道,要黏住这些墨家精锐,非是自己的车广精锐步战不可,只是不知道来的人有多少。
这种死战的事,那些徒卒和农兵根本不能派上用场,让他们和精锐混杂,还不如让他们不参战的好。
待命令传达后,楚人的精锐车广与楚王近侍,还有中军武士便开始集结。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楚王知道其中凶险,也知道墨家精锐步战之能,所以不敢冒险如上次一般领军亲自围困。
他虽着急,可是夜里忽然集结也需要很多时间,纵然召集的都是精锐,也不是那么快可以完成整队的。
此时调派弓弩守御,也是用处不大,夜里虽有月光,但是黑黢黢的,根本不能够远程抛射形成杀伤。
以重箭近射,又非是精锐不行,而若是精锐重箭近射,又恐这些墨家精锐抵近突破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