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苏平平担惊受怕,每日以泪洗面,又不能去看望魏黎明。公社传讯了她的母亲,勒令她管教女儿。苏平平的母亲因为反动军阀老婆的身份,一直被革命政府管制。因为有文化,她被安排在城里的民办小学教书。她一向活得小心谨慎,女儿就是她唯一的指望。丈夫被镇压后三个月,女儿才出世。女儿姓自己的姓,取名平平,也就是企盼她能平平安安过一生。由于她管教严谨,苏平平从小就不惹事。怕女儿漂亮惹眼,她总让女儿穿着简朴,藏敛光艳。女儿下放后,每次回家,她都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千万不要交男朋友,洁身自好。这次受到公社干部一顿训斥,她吓得魂飞魄散。在民兵的押送下,来见女儿。

母女相见,抱头痛哭。苏妈妈说:“孩子,你要听党的话,好好改造,不要和任何男人来往。”苏平平说:“妈,我爱他,我要嫁给他!”苏妈妈说:“你傻呀,孩子,你还没苦够啊?婚姻大事,你要听党的安排,党指向哪里你就奔向哪里,你的路才会越走越亮堂啊!”苏平平说:“他爸妈是革命干部,不是坏人。”苏妈妈警惕的看了外面的民兵一眼,见他正很无聊的踢着脚下的小石头,就压低声对女儿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况且他爸妈不是还靠边站的吗?听说就要送他去劳改了,你忘了他,也是帮他啊!你要是嫁了公社书记的亲兄弟,虽然他是个农民,可你政治上有了保障,以后你的孩子就不会像你一样受人欺负了。”苏平平哭着说:“我不干,除了他我谁也不嫁!”苏妈妈长叹一声:“你这是想逼死你妈啊!”

正说着,那个民兵过来,吆喝苏妈妈上路,要押她回城。苏妈妈走不惯田埂,高一脚低一脚,磕磕绊绊,偏偏倒倒的,还不忘回过头来喊:“孩子,你要听党的话,千万要听党的话啊!”

苏妈妈走后,苏平平想来想去,以她当时的认知和阅历,看不到任何出路。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自然气候的寒冷和政治气候的严酷夹在一起,很快就摧毁了这个专情女孩的生存意志。那天晚上,张雅琴睡熟后,苏平平悄悄起身,摸黑穿好衣服,梳顺黑发,编好齐腰的麻花辫子,轻手轻脚的出门,朝小丘下那个水塘走去。那天是月黑头,门外伸手不见五指。苏平平完全凭借记忆,小心地摸索,一步一步挪向那个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的池塘。那个池塘是平日里她和张雅琴汲取食用水和洗衣被的地方,有两三亩大,中间有一人多深,塘底是很厚的淤泥。那种淤泥很黑很细腻,浓稠的捧在手上,会顺着指缝无声的下滑,在重力的作用下一点一点的回归母体。没有人搅动水塘的时候,水面就是一块反光度极好的镜子,塘埂四周的绿色藤蔓,塘边的水草,还有天光云影都在里边,丰富深邃,自成宇宙。苏平平最爱看那样的池塘,特别爱在那样的时候俯在塘埂上照自己的倩影。不过,那时,她没有想过,这块小小的水域,就将作为她十八岁生命的归宿。她摸索到了水塘边沿,停了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设想她沉入塘底的状态,那即将淹没她头顶的塘水,应该是冰凉的,那会让她灼痛的心很快冷却。她设想自己躺在塘底,那些淤泥软软的包围她,呵护她,让她平静的进入永恒的黑暗。想到再也见不到母亲和魏黎明,她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可是一想到悬在她头顶的那把命运之剑,她又咬紧牙关下了决心。她蹲下身子,摸着塘沿,小心地往下滑去。当她的脚尖触到水面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呼”的从脚下蹿起,撞入她的怀中。苏平平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嗵”的跌入水池。她本能的挣扎,整个池塘的水都搅动起来,发出很大的响声。苏平平呛了好几口水,那水带着她翻动起来的泥腥味儿。那种腥味儿刺激她的大脑,让她那被死亡欲念麻痹了的神经警醒。这个时候,她已经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她努力地想把头仰出水面,但是脚底太软,太滑。她越是挣扎,就越向锅底似的水塘中央落去。当她的体力难以支撑的时候,那些浑浊的泥水就一浪一浪的越过她的头顶,把她压向无底的深渊。

不过,残酷的命运终归还是眷顾了她,她的同伴被她垂死挣扎的水浪声惊醒。张雅琴最初的反应是闹鬼,她赶紧去抓睡在身旁的苏平平,想借此减轻一点恐惧。但是她摸了一个空,这让她马上把水声和苏平平联系起来。说来也怪,这个时候她对鬼的恐惧消失了,或者说对苏平平生命的担忧占了上风。她一骨碌爬起来,一边高声喊叫苏平平,一边打着手电筒往水塘处跑。被张雅琴哭叫声音――这种凄厉的叫声在乡村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惊扰的社员赶来,他们连鞋袜都来不及脱,“哗啦啦”扑下水塘,潜入水底,七手八脚地把苏平平从淤泥里打捞出来,然后把她横担在水牛背上,赶着牛走动,倒出她肺部的积水。还有人替她掐人中,做人工呼吸。忙乱了好一阵,终于替她夺回了那条小命。

还羁押在公社武装部等候处理的魏黎明听到这件事,竟然“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看守他的民兵赶快报告,武装部长骂他大惊小怪,说吐一口血算啥,二大队的邝红兵那次支气管破裂,吐了一大盆血都没有死,你操?些穷心!

不过很快上边发话了,大概是县上哪位政治觉悟敏锐的官员出面干预了。他正告公社书记,说魏黎明的父母都是共产党的大干部,虽然还在“五七”干校,还没有“解放”,但说不定哪天政治气候一回暖,人家照样在台面上发号施令,你我都是人家手里的小鬼,捏死你比捏死个蚂蚁还容易,你脑壳硬得过枪子吗,就为你那修理地球的兄弟,去和人家去结这个死仇?

魏黎明终于恢复了自由,放他的时候,武装部长说话很含糊,似乎魏黎明的流氓罪罪名依然成立,只是人民公社网开一面,做最大的努力来挽救他,不再送他去劳教。但是魏黎明并没有因此痛改前非,仍然找空子往苏平平生产队跑。不过那两位女孩吃了教训,虽说巴不得有个骑士相伴,但是怎么都不敢再留他过夜了。

后来只有父子俩的时候,魏和平追问“老爷子”,什么时候和苏伯母有了性关系。“老爷子”有些轻蔑的看儿子一眼说:“你以为像你们,见面就能上床?我们那时纯洁得很,我和五一她妈恋爱四年,最多就拉拉手,连亲一下嘴她都坚决不让,还是履行了结婚手续后才准我碰她。”

“那她肯定是处女了?”魏和平说。

“那当然了,难道你老爸那样的好条件还要找过婚嫂?”

“那苏伯母怀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唉,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想不通!可是,当时不管怎样盘问她,她除了哭,一个字也不肯说。”

“那你没有调查?”魏和平问。

“她要不说,我到什么地方去调查?那时候有了婚外情属于道德败坏,影响恶劣,动不动就要坐牢的,当事人肯定怕走漏风声。我们的婚事,你爷爷奶奶本来就反对得厉害,他们怕她黑五类子女的身份影响我的仕途,这事正好给了他们理由,他们监督我离的婚。”“老爷子”补充说,“我和你妈的婚事也是你奶奶操办的,那时候离过婚的人是要大大掉价的,所以你奶奶也没有往上找。”

“那怎样才能查到五一的父亲?她就想弄清楚这个。”魏和平问。

“老爷子”说:“突破口还是在五一母亲身上。如果从外围入手,就只能找找她厂里的老同事,她是进厂后生的五一,或许有知情人吧。”

魏和平把“老爷子”的建议告诉了苏五一,他对苏五一说:“你再打电话问问你妈试试,我老爷子都坦白了,她想遮也遮不住。这么多年了,她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吧?”

苏五一给她老妈挂电话,问:“妈,我今年多大了?”

她老妈没反应过来,就说:“你是七五年五月一日出生的,你咋连自己的岁数都算不清了,还不如三岁时候。”

苏五一说:“哦,那我都吃三十四岁的饭了。”

“是啊,你以为你还小吗?”她老妈杵她一句。

苏五一说:“三十四岁,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了吧?”

她老妈一听这话,马上挂断了电话。

苏五一又给她拨过去,她老妈拿起听筒就说:“你爸死了,早死了,你问也没用!”说着又要挂电话。

苏五一赶紧抢着说:“我知道你和魏伯伯结过婚,和平他爸是你前夫!”

“啪”的一声,话筒重重的撂下了。

苏五一苦笑着对魏和平说:“不行,死硬派,问不出来。”

魏和平说:“那我们只有打外围战了,周末我替你去调查,我就不信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不过,你得小心一点,先别让我妈知道。”苏五一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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