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很庆幸,她小时候住的院子还在呢,小剋星的院子没有人惦记着,保持完好,她走了八年,这门口的封条还是昨天打扫时才揭下来的。
院子里的桃花都开了,深深浅浅的粉色把这个不大的小院渲染得分外瑰丽。
林妙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满树枝桠,这一刻,她是真的回家了。
屋里的家什还是以前的,只是把承尘被褥都换成新的了。箱笼里是几件她小时候穿过的衣裳,还有几件小孩子戴的金手镯金锁片,别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熊妈妈看看林妙身上的青布海青和脚上的芒鞋,心里一酸,道:“一会儿我去库里领上两匹布,给小姐缝几件衣裳。”
林妙一边翻看着她小时候穿过的衣裳,一边笑嘻嘻道:“好啊,有劳妈妈了。”
熊妈妈松口气,原以为这位大小姐会是个哭哭泣泣的小可怜儿,没想到却是一派乐观,这样也好,免得日后想不开自己郁闷。
熊妈妈虽然一直都在烧火间,可她在林家也做了十几年,对府里的事情知之甚多,更何况这也不是秘密。
在林妙去乌衣庵的第二年,父亲便娶了续弦,新太太闺名于若云,是前任江宁府同知的小女儿,父母去世守孝三年后,她已是十九岁的老姑娘,这才被兄长远嫁给林雨哲做续弦。
这也是任氏选儿媳妇的一惯标准,她年轻守寡,只有一子一女,自是不想看儿媳脸色渡日。林妙的母亲汪氏便出身不高,这位续弦也是同样。但任氏的女儿林雨慧却是嫁得很好,夫婿是安昌侯世子,这也是最令任氏引以为豪的。
只是这位新太太于若云刚刚过门半年,却让陈姨娘陈曼华抢先一步生下儿子!
这件事就是这样邪门,陈曼华怀孕没人知道,直到六个月时肚子大到再也遮掩不住了,这件事才爆出来,而那时于若云还是刚成亲三个月的新妇。
也就是说早在林雨哲续弦之前,陈曼华便有了身孕。
陈曼华在此之前已经滑胎两次,至于这次为何连怀孕这样的大事都不肯声张,明眼人心里全都有数。
可惜她还是晚了一步,生下儿子也没能摇身一变母凭子贵。但任氏没有食言,逼着于若云把这个得来不易的孙儿认到名下,由庶长子变成嫡长子。
于若云却直到两年后才生下嫡次子。
林妙挺高兴的,父亲求仁得仁,求子得子,林家多了两位男丁,看来她在乌衣庵的八年没有白费啊白费。
她想起自己还有个妹妹林晓月,只比她小半年,也是陈姨娘所生,小时候她们常在一起玩。
“二妹妹好吗?她住得离这里远吗?”
熊妈妈冷笑:“二小姐自是很好,这府里除了两位哥儿,就属她过得最好。陈姨娘生下鲁哥儿,老太太便认定二小姐是个能招来弟弟的福气人,不但让太太把她接到身边抚养,还想让太太也认下她,好在老爷不同意,这二小姐再得宠,也还是个养在太太身边的庶女。”
林雨哲并不糊涂,嫡长子是庶出的,但这是一早便定下的,他也无法更改,除了林晓月,府里还有两个庶女,这碗水一定要端平,否则闹得家宅不安,这也是他不想看到的事。
林妙是下午到家的,直到晚饭时分,才有一个小丫鬟过来,说是太太请大小姐过去。
林妙便是穿着从庵里带回来的海青僧衣去见于若云的,脚上的芒鞋还缝了补丁。
于氏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娟秀,但比林妙记忆中的陈姨娘还差了一截。
于氏上下打量着林妙,秀眉蹙起,对熊妈妈和阿钉道:“你们这些东西,怎么不给大小姐换过衣裳?”
熊妈妈忙道:“大小姐下午才回来,媳妇儿还没来得及到库里领衣料。”
于氏叹口气,这也真是怪不得这些下人,老太太做得也是太过了。白天她在任氏身边,明知道林妙回来了,她也要到服侍完老太太用过晚膳,这才能把林妙叫过来。
于若云还是第一次见到林妙,眼前的小姑娘只有十三岁,巴掌大的小脸儿上五官精致,尤其是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分外灵动。听说以前的大太太汪氏曾是出名的美人儿,这孩子看着也是美人坯子,可惜和她生母一样,也是个红颜薄命的。
“妙姐儿,你是否应称我为母亲?”
方才进门时,林妙是和熊妈妈一样,称呼于若云为大太太的。她甫一出生,生母便亡故了,从小到大,从未叫过“阿娘”、“母亲”之类的称呼。
于若华是父亲的继室,名正言顺的林家大太太,也是她的继母。
别以为庵堂里只有木鱼和颂经声,不敲木鱼不颂经时,大家也会说八卦,比如说哪个村的姑娘被继母喂了毒苹果啦什么的。
这时有穿着翠绿比甲的丫鬟端了果盘上来,林妙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那果盘里切成月牙儿的,不就是苹果吗?
“母亲大人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熊妈妈松了一口气,大小姐年纪虽小,但还算懂事,识实物者为俊杰。她连忙倒了茶捧过来,暗示林妙给于氏敬茶。
自幼在庵堂里长大,林妙并不懂这些俗礼,看到熊妈妈正在给她打眼色,她似乎明白了一些,跪在地上,双手捧茶:“母亲,请用茶。”
于若云满意地看着那双捧茶的小手,手上似有老茧,这应是在尼姑庵里长期劳作留下的。谁家的千金小姐会有这个,若是她亲娘还在,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人苛待如此。
她接过那杯茶,喝了一口,道声:“乖,府里给几位姐儿都请了师傅,教她们女红和琴棋书画,明日起你也到锦朝阁一起学吧。”
她又对身边的一个婆子道:“你去把我给大小姐准备的见面礼拿来。”
那婆子四十出头,穿着棕色比甲,头发梳得光光的,手腕上还戴了金镯子,看打扮应是于氏身边有头脸的管事婆子。
那婆子捧了只锦盒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手上各捧了两三匹五颜六色的布料。
于氏对林妙道:“妙姐儿,府里是老太太说了算,个中情由你也清楚,你屋里缺什么,不用到大库里领,直接来和我说。你屋里只有两个人是不够的,一会儿我让蔡妈妈挑几个合用的给你,你今天刚回来,也是累了,回去早先歇息。”
林妙谢过于氏,刚要离开,就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来:“哎哟,我说姐姐怎么不在,原来在母亲这里。”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阵香风,接着林妙便看到一位小美人,上身穿着莲色缠枝短褙子,下面是月白散花如意裙,梳双髻,头上插着两只金蝴蝶,脖子上戴着八宝镶玉金项圈,手腕上一对克丝缕金手镯,搽着胭脂,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透着妩媚,樱桃小口嘴边未语先笑。虽只有十二三岁,一张俏脸上却已含了□□。
虽然和小时候的样貌有些改变,但这眉眼气质,像极了陈姨娘陈曼华,林妙一眼便认出了她,这是比她小半年的庶妹林晓月。
她和林晓月虽然嫡庶有别,又是差不多的年纪,但小时候林晓月就比她更会讨祖母喜欢。两人被乳娘领着,一起去给祖母请安,磕完头,祖母便不再理她们,自顾自的和牌搭子打牌,林晓月却走过去,给祖母捏腿,引来那些牌搭子的赞叹声,都夸任氏有福气。
虽然都知道那么小的孩子这样做一定是大人教的,可任氏还是眉开眼笑。
林晓月看到林妙,热情地拉住林妙的手:“长姐终于回来了,这些年可想死妹妹了。”
林妙冲着林晓月微微点头,却不说话,熊妈妈在一旁忍不住给自家小姐点个赞,这才是嫡长女应有的气度。
于氏看到林晓月,眼中掠过一缕愤怒,但也就是一闪而过,又恢复了方才的平淡无波。
“月姐儿,你也是高兴过头了,怎么忘记给长姐行礼,让老太太知道了,还以为我这个做嫡母的没有教你。”
林晓月面上一寒,嫡庶有别,她再得宠也是庶出,眼前这个穿得像个叫花子一样的半吊子尼姑才是嫡长女。
她的身子纹丝不动,面上的笑容却比方才更甜:“母亲多虑了,我和长姐自□□好,长姐是最亲近最没架子的,她不会逼我行礼的,对吗?长姐。”
林妙脸上还是那缕恬淡的微笑,眼睛看着桌上那碟苹果,淡淡道:“妹妹自便吧。”
这五个字说出来,就连于氏都睁大眼睛重又打量林妙,而林晓月却尴尬地僵在那里。
林妙重又向于氏行了大礼,带着熊妈妈和阿钉向外走去。
就在她从林晓月身边走过时,她看到林晓月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恨意,但也就是一瞬间,又是笑靥如花。
额,这姑娘......
离开碧桐院,走出很远,林妙忽然记起一件重要的事,她想问问继母,父亲什么时候从京里回来。她还不太习惯使奴唤婢,想到便去做,转身就往回跑,熊妈妈和阿钉连忙从后面跟上。可她俩刚刚绕过一处假山,就见林妙站在一丛秋木兰后面鬼鬼祟祟。
她俩刚要出声,林妙已经看到了她们,用食指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蹑手蹑脚走过来,没有再去碧桐院,主仆三人匆匆离开。
熊妈妈和阿钉有些好奇,可她们懂规矩,自是没有多问。从碧桐院到林妙住的小跨院不太远,一路之上,林妙双唇紧闭,稚气的小脸上是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凝重。
就以方才,她亲耳听到被她气急了的林晓月使劲绞着手里的帕子正在自言自语:“别以为你回来了就什么都有了,这一世我还是能把你踩在脚底下!”
林晓月的声音很低,但林妙还是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