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初现,王氏的海棠苑,却还点着明亮的灯火。
因着安国公要过来,丫鬟仆妇们都忙活开来,备膳的,备水的。有规矩管着,倒也不失体统秩序,丝毫不见慌乱。
内室里,不同于外间,静地出奇,丫鬟们忙着,王氏却有些懒怠。
一袭月白单衣,懒泱泱地靠在窗前的小几上,一手抚弄着怀里刚睡着的小女儿,素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在女童的背上,一下下,蕴满了为人母的柔情。
秋霜在旁边陪了许久,直看到自家主子那越来越滞缓的手,才忍不住地在心里叹了一声。
三两步有些担忧地走上前,把一件小衣盖在王氏身上,声音倒是克制住了情绪,语调平平:
“夫人……”
王氏最是骄傲,不喜被安慰,更不喜丫鬟们看低了她。便是再苦,也自己吞了,不愿让周边服侍的人同情她一点。王家的女儿,从没有软弱的只会哭哭啼啼的。
安国公夫人王氏彷似才被恍然惊醒,抬眼看了外间灯火一眼,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深沉不见喜色:
“几时了?”
“酉时过半。”
沉默半响,王氏把怀里的女童轻柔地放到秋霜腕里,怜惜地摸了摸女儿肉嘟嘟的带着婴儿肥的小脸。
怔怔地看了几瞬,不知想起了什么,声音忽地有些发苦:“霜儿,带小姐下去休息。”
“熄灯。安置罢!”竟是不理安国公,锁了园子自己休息的意思。
海棠苑的管事嬷嬷在外间指挥着小丫头们收拾齐整,刚跨过门槛,便听到了主子这声吩咐,心下就是一怔,一抬眼看见王氏美丽又冰冷执拗的侧脸,又是一酸:
“主子,你这又是何必……就是念着两位小小姐,也不能对国公爷这般冷着。”
王氏却似是忽然提了气,挑起眉来,面上掩着浓重的恨意,咬着牙切切:“嬷嬷!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便是宠妾灭妻,流连花草,我也只当自己遇人不淑,认了!”
“可是呢……”
那人平日里,处处给着她一府主母的位份和宠爱,对几个嫡出子女也是亲近,外人见了,谁不论他顾家。
连她也是不明白,同床共枕十几年的枕边人,竟对她们没一丝感情吗?!
但偏偏他就是。心里眼里没有这府里一个。
“呵,嬷嬷……你瞧瞧,论狠心,论虚伪,论假情假意,谁及的上他崔元浩!”
说着,竟又忍不住地掐断了一管指甲:“嬷嬷,我恨呐……”
蒋嬷嬷看着她,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
人都说夫妻十几载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自家的小姐,却真是熬不过去!
造孽!
……
第二日晨起,日头还早,萱阁的丫鬟婆子只有零星地几个粗使的起了。
主院大小姐所居的屋子,还没人敢去打扰。模糊地,有熹微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柩照进屋内,床前紫烟罗的绡纱帐软软地垂着,雾一般渺渺笼罩着床上的人。
侍竹、侍墨还支着肘在跋步大床的脚踏上歪着。
床上躺着的小姑娘,退烧后脸蛋显出正常的红晕,细长微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
粉嘟嘟的唇瓣紧紧抿起,一张脸粉雕玉琢,精致灵动,才七岁稚龄,已可窥见天生的美丽资质。
崔璟萱自纷乱的意识中苏醒,睁眼,是头顶轻盈美丽的纱帐和床顶木质上大气繁复的花饰雕刻。
再远处,是一派古色古香的闺阁摆设,黑檀木的博古架,白底粉釉的瓷器,优雅纤长的花架,整齐华贵的梳妆镜。
剔透的紫色水晶挂帘低垂着,丝丝缕缕的青烟顺着鎏金铜薰炉袅袅升起,把整个房间熏染的似梦似幻。
崔璟萱感觉自己刚理清的思路又纷乱了,这里的一切都召示着,昨个她看到的听到的都不是幻觉。
这不是她熟悉的生活了十八年的崔家,而是另一个大夏的公候崔家。
她有印象的,却半点不熟悉的崔家。
“崔……璟萱?”
她闭了闭眼,充斥着刺鼻消毒水的医院仿佛还在眼前。冰冷的仪器,刺目的白色……
“萱儿……撑住!撑住啊……”哥哥们追着推车,嘶吼一般地嘱托着。
走廊上的灯明亮无比,她躺着,只看见旁边的物什在后退着,灯也换了一盏又一盏,看的久了,眼睛也酸起来,看着什么都虚晃起来。
最清晰的,还是红着眼慌乱无比的几个哥哥。
又让你们担心了……
她抬了抬手想安慰他们自己不会有事,却发现,手沉沉地坠着,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只能无力地看着她们焦虑,看着她们落泪,直到被推进手术室里。
耳边,又传来母亲压抑着的越来越大的啜泣,她鬓角的白发实在刺眼。难以想象,这样的贵妇人,竟也有这些沧桑悲剧的一面。
那一声声哭泣实在让她不忍再听下去。
“萱儿,萱儿……”
……
再后来,她一睁眼,便是这座闺阁。
她明明因为心脏病发作,没能抢救过来,死在了二十一世纪国都第一医院的急诊室里。
到现在,她仿佛还能听到耳边父母兄长的哀声哭泣,怎么一眨眼,她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更莫名其妙地,她变成了这个崔家嫡女,脑子里竟还有着这位跟她同名同姓的小女孩的记忆?!
这便是,所谓的借尸还魂?
这一切,都彷若一场梦,虚幻缥缈,一点都不真实。
“实也,梦也?”
她喃喃,却没有人会回答她。一阵风吹过,熏香的气息飘过来,并不甜腻,疏朗的草木般清香让她微微回了些神。
崔璟萱缓缓地坐起身子,伸出手掌仔细瞧着,这分明是一双小孩子的手,白嫩嫩的还带着一点小肉,再不复她从前的修长美丽。
是了,她不再是军政世家崔家的病弱幺女崔璟萱,而是安国公府七岁嫡长女崔璟萱――另一个不知道是哪个时空里的崔家小姐。
上一世的她,一个不巧,没活到二十岁,挂了。
人都说,崔家明珠,京都名媛,人人钦羡。
想着,崔璟萱又不由嘲讽地苦笑一声。
明珠?一个连自己活多久都不确定的可怜虫!一个被人半讥笑半嘲讽地称为废物的明珠?笑话!
她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
她们羡慕她,却不知道,她更羡慕她们!可以大哭,可以大笑,可以肆无忌惮地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得天独厚的身份背景,家族的地位,亲人的爱护疼宠。
那又如何?不还是被心脏病拖了一辈子,连命都挣不过。
医生说,不许剧烈运动。恩,她不动。
医生说,不许有太大情绪波动,嗯,她不要情绪。
什么都不能做,于是……一个表情,她都得计算地分毫不差,小小的一个跳跃,一个慢跑,都必须提防心脏的承受力。她被限制在框里,哪出格一下,就得死。
进了几次手术室,她才知道。她现在活着的每一段,都没有一丝任性的权利。
想活地更久,那便让你的心脏静下来,接近停止跳动的安静。
静……死一般的静……她做到了。
一无所有,她活地荒芜,一无所有!
如果可以,她宁愿不要这些繁华,她所愿,不过平平安安,长命百岁。仅此而已!
她想活着!无论在哪个时空,无论占着什么身份,她都想活着!
崔璟萱看着旁边脚踏上的两个丫鬟,她们蜷着身子埋着头,看起来面容疲惫。似乎照顾了她许久,她印象里模糊记得,这两个,都是她的近身丫鬟,而且,都是极为忠心的。
这一切,太过真实,竟让她生出几分贪恋。
这一世,她可以吗?
上一世,苟言残喘活了十八年的她。
她不甘!她是恨的,恨命运无情。更多的,是愧疚,是遗憾!
十八年,她撑着那幅破败身子从咿呀学语的婴孩撑到最后;体会了无数次病痛的折磨,无数次死里逃生;十八年,她从生到死,与她的父母亲人阴阳相隔。
回不去了。
不过,若能活着,那她确实很是心动。
崔璟萱?
京都贵女?父母娇宠?
身康体健?京都羡艳?
别说,她都有点羡慕了。
这是命运的安排。那么,为何不从?
风拂过,四月的风,柔和温暖,紫晶挂帘荡起小小的涟漪,细碎的光折射开,美地动人心魄。
床上崔璟萱的眸子已经轻轻阖上,又缓缓睁开,潋滟异常。她慢慢支起身子,笑着唤着床边的丫鬟:
“侍竹、侍墨,扶我起来喝药,再备份粥,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