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靠在华贵舒适的藤椅上,椅上披着张虎皮,是霍去病亲自猎来的。长史专门送到了她这里。
霍去病对自己生活不大上心,一切以简单舒适为主,却让人对流苏这里格外精致讲究。
流苏抚摸着虎皮,一颗心渐渐得冷到了极点。他们这是要回到君臣之义上了么?连朋友都做不成,更不要说爱人。
霍去病避她如蛇蝎虎狼,拒她千里之外。
有时候她看着小小的霍嬗,觉得这孩子真是可爱,如果她和霍去病也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多好,她一定好好待他,让他无忧无虑,让他健康长命。
会永远陪着他,一直一直。
霍去病从军中回来,家中侍女急匆匆跑来唤他:“将军,夫人有请。”
霍去病看看天色,倒也不算太晚,他知道流苏一向晚睡,便道:“知道了,回去告诉夫人,我等会儿就过去。”
他身上皆是汗,便吩咐了人沐浴。
等他准备去流苏那儿去的时候天色却有些嫌晚,他一时间有些后悔答应了要去,可是又怕流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那日将流苏惹得伤心,自己心里困顿难受。
流苏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这一次也不知是为什么。
他踏了一室月光进门,流苏却正在内室烹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专注的看着自己手里的面前的茶,丝毫不觉受人进来影响。
他知道流苏寡淡,吃喝用度都不上心,唯有闲来喜欢烹茶。
他定了定心神走到了她身边,做到她对面。长久得注视着她。
“骠骑,请用茶。”流苏将一杯茶奉到他的面前。
霍去病被这一声骠骑惊了一下,流苏已经很久不叫他骠骑,她已经在人后叫了他很久的霍去病,叫他的名字。
有时候干脆叫“你”。
霍去病愣神的那一时间,习惯性得就将手里的茶倒进了嘴里,他怎么也改不了随手喝东西的习惯。
流苏抬头看着他,冷静而可怕的看着他。
她说:“我给你喝了药,皇帝舅舅给我的药。”
霍去病大惊,他面前只有一盏油灯,这屋子突然变得昏暗可怖,他突然觉得面前群魔乱舞,灯火乱窜。
“殿下给我喝了什么?”
霍去病颤抖着问。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骠骑又不是小孩子。”流苏冷漠的道。
霍去病惊悚欲绝的看着流苏,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女人给男人下这种药。
他摇摇晃晃的要出去,流苏已经先一步关上了门。她说:“骠骑,你不要再走了。也不可能再走了。”
霍去病痛苦的看着她冷漠凉薄的脸,他看到了什么?那张脸为什么这么像陛下?
他奉若神明的仁爱的君主,他一生敬爱的陛下,对他呵护支持的那个人。
他是这世界上最忠诚于陛下的人,也是这世上最了解陛下的人。
仁爱而又专横,多情而又寡恩。自负而刻薄。
她为什么变得和陛下一样,为什么用这么冷漠的眼神看着他?
她终于觉得自己冒犯了她身为公主的威严,冒犯了她刘氏皇族的身份了吗?到底她的心里是怎么看他的?
霍去病陷入了最深刻的绝望里。
他无力的靠在门上,连说话都变得费力。
流苏的手温柔的覆上他的额头,触摸到他的眼睛。
“我好难过,骠骑的眼睛都不肯多看我一眼。”流苏哀伤地说,她轻轻蒙上霍去病的眼睛。靠在他身上,两人慢慢滑到地上。
霍去病的背重重的撞到了柱子上,他单手撑着地上,以使自己不要那么狼狈的直接瘫倒地上。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推开流苏,只能痛苦的压制自己身体的反应。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不肯多说一个字,也不肯多看一眼。
“骠骑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几次三番的救我,为什么要叫我有幻想,为什么叫我伤心难过。”流苏续续的说着。将手从他的眼睛上移开,然后死死地拥着他。
她慢慢凑近了去吻霍去病的额头。
她还是不敢多做什么,只能固执得拥着他。
霍去病听她说话,心如刀绞,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做了很多事,每一件都让她伤心难过。
他总归要伤透她的心。
他有些自暴自弃的松了手,身体一时间懈怠下来,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流苏拥着他的双肩,她闻到了霍去病身上清冷干净的气息,好像明月光一样的纯洁清净,她的眼泪慢慢的流下来。
她的双手拥着的是这世上最珍贵的珍宝,她的心却如同刀割一样的难受,他们之间本来应该是纯洁静谧的。他们应该遥遥相望,互相欣赏守护,做这世间最好的一对好朋友。
今夜过后,他们再也不能做好朋友了。
她绝不后悔。
她的眼里多了决绝。
霍去病感到流苏在碰自己的腰,他的身体一僵,绝对不能让事情这么发展下去,他们不能这样。
他不能同任何人这样。
东方朔说过,他的身体里病气太重,会过了病气给她的。
她会生病的,会病的。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把推开了流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他生性对自己残忍,坚忍卓绝。他推开了流苏,然后站了起来。
流苏惊悚的看着霍去病突然之间好像恢复了力气和理智,打开了门平稳的走进了夜幕里。
赵明半夜起夜,路过后院厨房,却见旁边的几株竹子下坐着个人,他撞着胆子走过去,却是自家骠骑将军。
“将军,你怎么了?”赵明冲过去,霍去病摇摇晃晃的倒过来。
赵明急的要哭:“将军,你不是去了公主那里吗,怎么?”他扶着霍去病,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霍去病低声道:“不要声张,让我坐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赵明哭着点头:“将军不要动,我一会儿去找东方大人。”
赵明是为数不多的知道霍去病的病情的一个,他胆子原本就小,此刻悲痛害怕,眼泪止不住的就下来了。
霍去病靠着定了定神,好一会儿才回复了一些力气。
“别哭了,你扶我起来,回房里。”他断续地道。
赵明狠狠插插眼泪,将霍去病扶了回房间里。
霍去病刚刚躺下,赵明替他加了一床被子。
他忽然想起什么:“我去公主那儿之前,好像大将军帐下派了人来,我原想与舅舅本就亲近,先去了公主那里再见也不迟。人还在么?今夜若是不见,只怕是失礼。”
赵明道:“那人来传了信,已经回去了,将军先睡下吧。”
霍去病点头,随意问问:“是什么事?紧急么?”
赵明忙道:“不急,不过是一些小事,将军先睡吧,明日再说。”
霍去病更加狐疑,小事?小事赵明怎么不说?他板着脸道:“毋须瞒我,无论何事,你先告诉我,我自有定夺。”
赵明迟疑,他原不想这时候用这事情来烦霍去病,可他又知道霍去病生性执拗,不说是什么事,今晚绝不会干休。
权衡再三,只好道:“方才,大将军帐下苏大人派人来说,陛下今日下午同大将军不知因为什么争执,罚大将军闭门思过。”
“什么?”霍去病大惊,如此大战在即陛下怎么能斥责大将军,这岂不是扰乱军心。他心头一阵烦乱火起。
挣扎着要起身,却头晕眼花,心痛如刀绞,他捂住胸口,几乎觉得自己的五脏都要移位了。他咬牙抗拒着,最后终于彻底的晕了过去。
霍去病总是希望舅舅能和陛下和睦相处,就如同当初他想陛下能和师父郭解两相化解一样。这三个人都是他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他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不好。
可是时常事与愿违,郭解被陛下杀了,后来就连舅舅也和陛下原来越僵。
他夹在他们两个之间,心已操碎,口已磨破。
他甚至开始害怕,自己死后,陛下会族了舅舅全家。
为什么陛下不能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舅舅。霍去病绝望的想,又或者是,当年陛下也曾那样信任舅舅。
就像如今信任自己一样。
舅舅终究是和自己不同,舅舅总是猜到陛下的心思,但是又不愿意顺着陛下的心思。
舅舅,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陛下是对的,他永远不会错。
霍去病在一连串的噩梦中醒来。他心底和身上的混乱已经过去了,天光已经大亮。
“来人。”他压着声音叫了一声。
赵明急步到了他跟前。
霍去病道:“把我的朝服拿来。”
赵明疑惑:“将军,今天不是朝会,将军该去军营里。”
霍去病摇头:“我要进宫面圣。”
赵明领命去了。
东方朔端了药进来,不满地道:“你这时候去,是要同陛下再吵一架吗?大半夜你家童仆哭着找我来,我几乎吓死了。”
霍去病歉疚的看他一眼:“抱歉,东方,舅舅是因为什么同陛下······。”
东方朔摇头:“能有什么事,左右还不过是武钢车的事,陛下心里有个结,不肯轻易释怀,舍不得斥责公主,自然就看大将军不高兴。”
霍去病喝了一口药,方道:“这件事,是陛下错了。武钢车那般厉害,绝不能叫任何人知道。”
他又看看东方朔:“东方,你觉得,陛下真的是在怀疑舅舅吗?”
东方朔苦笑:“无论如何,大将军是陛下能托付性命荣辱的人。”
霍去病一直都知道,陛下对舅舅信任多于猜忌,生死之际,陛下最终还是会相信舅舅。
可是还不够,这样的信任怎么能够保全卫氏满门?
卫伉卫登卫不毅,刘据卫长诸邑阳石。霍嬗。
他们这些人,到时候怎么能靠着陛下这一点的信任活下去?
他起身穿上朝服,慢慢走向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