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拿腔拿调地说了一长串,不独林家姐弟脸色沉了下来,便是屋子里的丫头们,脸上也都是一惊一愣的——这位舅太太,疯了不成?
说了半日不见林家姐弟答话,王夫人笑了:“我知道大姑娘羞了。这可有个什么呢?大姑娘放心,不过是娘娘的意思,我先来报个喜。后边儿的三媒六聘咱们都少不了。这可是亲上做亲,喜上加喜的好事儿。又有娘娘的话在里头,天大的体面呢!”
一语说毕,帕子掩着嘴角笑得欢畅,眼睛却是觑着黛玉姐弟。
黛玉气得脸上通红。她是真不知道怎么说这位舅母,难道是故意膈应自己来的?才刚接了太上皇的赐婚谕旨,她就蹦来说什么贵妃的口谕!
林烨嘴角忽而一挑,露出一抹极为怪异的笑。端起汝窑小茶盅,垂下的眼帘遮住了森冷的目光,“哦?二舅母,这确乎是贵妃娘娘的口谕?”
“自然。”王夫人没听出来林烨语气中的冷意,眼珠子都黏在了花厅多宝阁的摆设上。啧啧,瞧瞧那盆青玉为叶象牙为根的水仙玉石盆景,就这么摆在这里!真真是不会过日子的!
“啪”的一声脆响,吓得王夫人身上一抖,回过神来。凝目看时,方才林烨手中那只“青如天面如玉”的天青色汝窑薄胎杯已经被掷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汝窑瓷器素有“众瓷之冠”的美誉,其上品价值弥足珍贵。林烨,竟然出手就毁了这么一件儿。
不会过日子的小崽子!
王夫人心疼的直念佛。
这个时候,林烨是绝对不会念着什么亲戚情分,给王夫人好脸色的。他没打算让黛玉回避。姐姐别的都好,就是心地太过纯善。但凡对她好一些,她就对人掏心掏肺。殊不知,有些人的好,其实是包藏了祸心的。有些人,是得让她看清楚了才好。
王夫人心头火起,这,也未免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自己好心来说,又是贵妃的意思,难道他们竟敢不依?
尚未想出个什么来,林烨已经愤然起身,厉声喝道:“二舅母,我们一向敬重你,岂料你竟如此害我林家!”
王夫人都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林烨叫了几个婆子进来赶出去。车还没来得及上,就被卷出了林府大门。
她好歹也是王家嫡女,虽然丈夫品级不高,但是总也有个五品宜人的诰命在身。更有个省过亲的贵妃女儿,往日见到的一应女眷们,谁不是敬着她说话?又有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便是正经的婆婆,如今要提点她,也得先将人打发了出去才开口!
这年头,真正大家子的主母,有几个会站在大门外抛头露面呢?不管是回自己个儿家里,还是到外头去做客,那都是要在内仪门处上下车的。这会子被扫地出门,手指颤抖抖地指着林家的婆子们,双目赤红,已经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跟着她的陪房周瑞家的忙扶好了,往前一步挡住了王夫人半个身子,指着林家人喝道:“你们好生大胆无礼!宫里娘娘一片好心,为你们姑娘赐婚。太太念着是亲戚一场,你们姑娘哥儿的又是晚辈,这才亲自过来,细细地说与你们好处。谁知道你们竟是猪油蒙了心,不识好赖话!我劝你们回去告诉你们哥儿姐儿的,这是宫里头娘娘的意思,难道他竟敢违抗娘娘的谕旨?”
“我呸!”一个婆子从门里头啐了一口,鄙夷道,“糊涂的东西,什么娘娘赐婚?我们家大爷,才从宫里回来。老圣人亲自下的旨意,将我们家姑娘配给了北静王府的王爷。哪里又来得贵妃赐婚?”
看其穿着,这婆子不过是林府里的三等仆妇罢了。周瑞家的一向跟着王夫人,狐假虎威惯了,这会子也气了个倒仰。
林府里头一阵脚步哒哒声,周瑞家的眼前一花,林烨从里边匆匆而出。走到门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子,接过管家林胜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一路狂奔而去。
“这……这,这真是……哎太太!”周瑞家的回头才看见王夫人身体晃了几晃,几欲摔倒。
“……走,赶紧回府去……”
周瑞家的只顾着拌嘴,王夫人却是听清楚了。林家那丫头,要嫁到北静王府去做王妃?还是老圣人赐婚?这……几乎是本能的,王夫人不信。可是,一个小小侯府的使唤婆子,有胆子传这样的瞎话吗?
眼前一阵发黑,今儿这事情,怕是闹大了!
王夫人往常对贾母那是颇有微词的。一来,贾母拢着宝玉;二来,贾母看似是放手了府里的当家之权,其实一直没忘了打压制衡两房。但是此时,王夫人却是颇为后悔自己没有先行回府去跟贾母回禀了这件事情便自己跑来了。自取其辱是小,若是真的林家刚得了太上皇赐婚,那……
刚才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呦!
王夫人不傻,刚才她自己可是口口声声地拿着贵妃说话的!
身子摇了几摇,被周瑞家的扶住了。王夫人定了定神,“快,回府!”
却说贾母院子里正热闹着。
薛家母女有几日没过来了,今儿来请安。贾母便拉着薛姨妈抹骨牌,又叫李纨凤姐儿作陪凑手。
这边儿娘们儿四人说笑打牌,那边儿宝钗和迎春探春惜春便坐在一起说话,宝玉在一旁听着。
因说起宝钗的丫头莺儿打得一手好络子,什么方胜,什么攒心梅花等,不管多寻常的花色,到了她手里也比别人打得格外精巧些。
宝玉拿过莺儿给探春打的那条喜鹊登梅样儿的,回身对他的丫头晴雯笑道:“往常我说你就是个手巧的了,如今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莺儿姐姐做这个,怕是府里都找不出来一个更好的了。”
晴雯什么性子?爆炭似的脾气,在宝玉房里掐尖抢上的也惯了。听了宝玉这么说,心下便有些不喜。她不像袭人那样柔顺和善会做人,有什么,都摆在了脸上。
莺儿见她脸色微沉,便知道了。当下抿着嘴笑:“宝二爷说笑了。要说手巧,我这算什么?谁都知道晴雯妹子女红阖府里是头一个的呢。”
宝玉大笑,刚要说话,便听见外头小丫头通传:“二太太回来了。”
门帘子一挑,王夫人进来了。身上枣红色的五品内命妇诰命服饰尚未换下,脸上也没有往常从宫里回来时候的欢喜状。
当下满屋子人除了贾母,全都起身了。
王夫人看着一屋子珠围翠绕,想起方才自己的狼狈,忽然满心里委屈,眼圈便是红了。
“老太太……”顾不得妹妹媳妇等都在,王夫人急急开口。
贾母富态的脸上依旧笑眯眯的,宛若没瞧见王夫人的失态。朝薛姨妈笑道:“今儿做了姨太太下家,吃了不少的牌。”
薛姨妈满脸笑容,起身道:“那是老太太手气好,会打牌。”
看看宝钗,“老太太,家里尚且有些事情未曾安排妥当,这也出来大半日了。姐姐回来了,想来娘娘也是惦着老太太呢。我们便告辞了罢。”
母女俩忙出去了,李纨想了想,朝迎春三个招了招手,悄悄地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凤姐儿和宝玉。贾母便耷拉着眼皮,沉声道:“说罢,怎么了?”
王夫人嘴唇动了动,实在难开口。欲待不说,又恐惹了大祸。含着一泡儿的眼泪,“老太太……”
吞吞吐吐地说了。
贾母听了,霍然起身,指着王夫人,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处险些上不来。
太上皇指婚,嫁入北静王府,这对于林家,对于黛玉,是多大的体面?虽然未能如愿将黛玉娶进门来,但是显然,北静王府这样一棵大树,对于荣国府来说,是更好的助力啊!
可,可这事情就是这么巧!前赶后错,本来商量好的,让元春给二玉赐婚,偏偏赶在了太上皇赐婚这一日!还是在太上皇之后!
这不是生生地打了太上皇,太后和皇上的脸吗?哦,老圣人这边儿刚刚赐婚,你一个贵妃就立马来了个一女配二夫?是不满老圣人的旨意,还是不满北静王府的门第?
贾母怨毒地看了一眼王夫人,若是她得了元春的话,先行回府来,相信不多时自家也能得了黛玉被赐婚的信儿。若是那样,元春的旨意自然就能瞒住了。偏生她……
一只茶杯掷到了王夫人身前,贾母一点儿没给她留面子。
“愚妇,蠢妇!”
王夫人的心思,贾母能略略猜着个大概。去林府,不过是为了示威。
“难道你是那等无知之人?嗯?儿媳妇你已经娶过了一个,难道就不知道,纵然两家乐意,也要请了有头脸的冰人前去说,三媒六证俱全,方是道理!可你呢?竟然大喇喇自己上门!”
“老太太息怒!”凤姐儿见事不好,忙过去替贾母抚着胸口,又要扶她坐下,“太太也并不是为了别的。林表妹林表弟不是外人,姑妈姑父不在了,想来太太也是一片好心。”
贾母含泪摇头,“怕是好心也要办了坏事。凤丫头,叫人赶紧备车,我要亲自往你表弟家里去一趟。”
凤姐儿大惊,“老太太,不至于罢?就算是……是一场乌龙,让琏二去罢。林表弟素来知礼,咱们好好说,想必不会怪罪的。”
贾母闭了眼,摇头。林烨那孩子,不同于黛玉。从他上回毅然带着姐姐弟弟搬出荣国府,就知道这孩子心硬。若是挤兑急了,是不惜将脸面扒下来踩的。
此时,这心硬的林烨,却是正伏在太上皇所住的长明宫内,哭得眼睛通红。
他骑着马直接奔了宁朗之那里。本来宁朗之还替水溶挺高兴呢,结果听林烨一说,顿时觉得此事真是前无古人,怕是后边也无来者了。
不过此事可大可小。
宁朗之当即便带了林烨进宫,力求不能让这火烧到林家身上。
太上皇自禅位后,整日里在宫中闲得慌。能看见个晚辈儿,特别是不牵涉什么皇位啊权利啊的晚辈儿,那是相当高兴的。
宁朗之是他的外甥,当年文采飞扬,太上皇每每说及,都是与有荣焉。
不及跟舅舅寒暄,宁朗之拉着林烨跪下,“这是林海的儿子,如今袭着忠勇侯的爵位,也是我的义子。”
太上皇挥挥手叫赐座,宁朗之起来了,却朝着林烨使了个眼色。
林烨跪伏在地,抽噎着说了王夫人之事。不过,长辈的一丝儿错处,都没提及。
“……原已经将万岁的旨意供了起来。二舅母来了说了一大通,如今,如今姐姐并下臣都惶恐……”
太上皇也气,自己这老妹子来求自己赐婚。原想着是一事两家好,既然都是愿意的,他自然会给外甥女一个体面。谁知道,宫里头居然还有这等不老实的嫔妃,也盯着人家了!
“你说实话,那贾妃赐婚给你姐姐并荣国府的什么宝玉,你们可是愿意?”
林烨抬起头,眼睛跟兔子似的,含泪摇头,“下臣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一家女虽有百家求,却断无许给两家之事。与王府的亲事,原是早在正月里便提了的。不过是当时王爷厚爱,不欲盲婚哑嫁,给了我们考虑的时间。前几天在我们在寒梨寺为亡父亡母跪经祈福时候碰见太妃,旧事重提,算是正式应了亲事。至于说外祖母家里的表哥,实在是从未有人将姐姐与他凑在一起过。下臣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太上皇明白了,敢情这就是贾府剃头挑子一头热,还妄想借着贾妃的势,先行赐婚倚强成定局!
空闲了许久的太上皇终于找到了事情做,大手一挥,“起来罢,可怜见儿的孩子。你们惶恐什么?本就与你们无关。”
命自己身边的心腹太监戴权:“去,看看皇帝闲着么?宣来。”
太上皇宣召,便是宣宁帝,也匆忙忙来了。得知了情由,也是气笑不得——这事儿赶得,实在是巧!
“父皇勿要动怒。贾氏糊涂,儿子定要严惩。”
“你自己看着办。不过到底是贾代善的后人,不要太过伤了体面。”
宣宁帝一挑眉,太上皇什么都好,就是对老臣们太过宽和了。
垂下眼皮,念及元春省亲后,随侍的几个内侍宫人回说那荣国府的省亲园子,美轮美奂,怕不是金山银山堆起来的?
好一个荣国府呀!这急急吼吼地要扒上林家,难道真就单只为了联这一门子亲事?
宣宁帝手指无意识地在鼻尖下一拂,宁朗之眼中闪过一丝促狭——这是宣宁帝习惯性的动作,通常是要做什么决定。
“高德忠。”宣宁帝开口了,“传朕旨意,贤德妃贾氏……御前失仪,言行不当。着削去封号,降妃为嫔,于凤藻宫内自省。”
“去皇后那里说一声,暂禁了贾嫔娘家内眷入宫的资格。”
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全林家的面子,使人不至于诟病林家罢了。
林烨听了,眼皮动了动。因为一直低着头,便让人看不清他嘴角处那勾起来的一抹冷笑。
这就完了么?呵呵,他才不会相信元春无缘无故赐婚呢。原著里,她可是支持金玉良缘的。这会子突然赐婚,八成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
自己的好舅母啊,不管是不是你,小爷这又跪又哭的火气,你就第一个承受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