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听得万华问出这句话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心中不由得便是一突。
再看见她看着自己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愈发觉得遍体涌上一股寒意。
明明还是同样的那一张娇美温和的脸,可是为何他却总觉得,她好似已经变得有哪里不一样了呢。
特别是方才面对着南王府那一众人的时候,她的那番言谈举止。
虽然声音中隐约还是能够寻到一些尚未入宫前、远在故乡时的那个小姑娘的一点儿影子,但是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神态,却绝对不是阿华可以拥有的。
还有现下看着自己的这种眼神。
这不是阿华。
他心中愈发确定了这一点,刚刚抬起头想要开口发问时,却见到她竟然真的已经开始将他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起来。
好似方才他沉默的时间略微长了些,所以是被当成了默认了吧?
而且,如同方才她读书的时候一样,她看着他的身体的时候,也是一样认真的表情。
就好像,在将他的身体,也当做一本书来读似的。
他十分确定若是现在她手中有一支笔的话,她也肯定会提起笔来在他身上勾画的。
被这样郑重而认真地凝视,饶是汪直素来自诩冷心冷面,此刻却竟也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直。
就好似,那目光竟拥有实体一样,让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大自然。
虽然说,在这宫里头,他的身体在任何时候对外展现的模样都会如他所希望的一样,因此而获得的内监的身份,也并不算是什么秘密,但,若是她真的看出了其中什么门道儿……以后做事,可能便就有些不方便了。
会不会被看出来呢?
汪直不小心又陷入了沉思,这个功夫,万华却已经完成了对他经脉的诊断。
如她此前预料的差不多,这一位汪督主果然同方才那个少年一样,是少有的练武奇才。
只不过,有条经脉略有些不通畅。
竟然是足厥阴肝经呢。
若说是这个上面毛病……那就有些尴尬了。
然而想到他的身份,万华却又瞬间了然,再看着他的目光不禁充满了同情。
少了样重要器官之后,在这个方面是有些不太方便的。若是她能把太素九针捡起来,给他扎上几针,说不定能帮他缓解下经脉不通的情况——即便是器官有缺,最基本的功能还是可以尽量恢复正常的。
只是,看这位督主对她的这个态度,恐怕是不大放心让她下针的吧?
汪直到了这个时候,也终于回过了神来。
他没有漏掉万华眼中的那一丝同情之色,心中不知道为何忽然有些愤怒,但却也有些难以言表的情绪。
若是他有时间细细感受,那应该可以感觉的到,这种复杂的不可说的情绪竟可以归类到“委屈”的行列中去。
可惜,他并没有深究,径直将这点儿翻涌的心绪压了下去,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酷督主的形象,冷冷地开口道:
“有劳娘娘费心了。不知道娘娘方才,可看出微臣的经脉有哪里不妥当了没有?”
万华被他森冷的目光盯着,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犹豫了片刻方才道:“督主筋骨奇佳,并无什么大碍。”
汪直听了这话,眉峰微挑,微微一笑道:“并无大碍,即是有小恙了?”
这还真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啊。
万华顿了顿,本来想装傻混过去的,在他冰冷幽深的目光的凝视下,还是觉得直接如实说了比较好。
这事儿是她欠考虑了,原本也不过就是玩笑话的。没想到他竟没有反驳,竟是默认了她的提议,她这才硬着头皮看的。
虽然说有些不太礼貌,但事已至此,看都看了,也不能装作没有看到了。
反正,若是他真的介意,大不了,以后帮他多扎几针好了。
想到这里,她便轻描淡写地将这个事儿说了一遍。然后在他瞬间古怪起来的表情中,好心地安慰道:“督主不必忧心,哀家这是才刚刚开始学药圣的宝典,只是会简单地看看脉络罢了。等到哀家针术大成……”
她没有能够说完,便就被汪直打断了。
他的面色愈发不大好看,口中却还算是客气:“微臣谢过娘娘关心,只是这经脉之事,还是不劳烦娘娘了。”
万华看着汪直,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却被这位不知道为何似乎更加气愤了的美貌内监低声辩白了一句:
“微臣的足厥阴肝经无碍。”
万华立刻正色表示她知道了,顺便表示了简单的关怀。心中却暗自叹息:世人多讳疾忌医,没想到这位相貌堂堂的督主大人,竟也是此道中人。
好在这本就是个小问题,不扎就不扎好了。
揭过了这一节,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是要吃午膳的时候了。
看着这位督主的脸色,想必也是没有心情同她共进午膳的了。于是,万华客套地同他告别,独自回了自己的寝宫。
她打算赶紧吃完饭,然后睡个午觉,之后起来继续到藏书阁用功,今儿晚上,差不多就可以试试修习修习内功心法了。
太久没有练习,不知道效果如何。
瞬息之间,万华已经把接下来的日程都安排好了。她也不管汪直还站在那个空荡荡的大殿里头做什么,只按照自己的打算开始了行动。
而汪直看着她渐渐远去的深紫色宫衣背影,眼神愈发冰冷。
竟然不知不觉就被她岔开了重点,还竟忘记了问她那个重要的问题,这简直不像他。
明明,那个性子已经同昔日的温柔胆小的姑娘并不一样了。
为何他却仍是不忍心对她太过硬起心肠呢?
这样不好。
调查的事情,已经吩咐最得力的手下去办了。
在他不在宫内的这半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若是真的非要走到除掉她的那一步……他到底要不要动手?
带着这样的心情,汪直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匆匆吃了几口午饭之后,便拿出一股子“大干一场”的气势处理好了堆积了几日的公务。
接着,他又把新皇登基大典的各色事项又过了一遍。即便精神已经有些疲累,但却仍是心如乱麻。然后便在天色刚晚的时候,开始巡查各个大殿。
今日南王一行人进来,带了几个武功相当不错的高手,加强大内的守卫还是必须的。
南王那老匹夫,还以为谁都如大行皇帝一般愚蠢,竟就那么大摇大摆地带了儿子来。
就算长得一样,若是想要公然来一招“以假乱真”、“狸猫换太子”,也得看看别人是不是都是瞎的。
至少,他肯定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而那位太后……
今日那一反常态的表现,恐怕,也是看出来了罢?
回想起晚膳前送到他手里头的关于这位太后娘娘的情报,汪直觉得心情愈发复杂了起来。
她的经历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却也还是在他的预料之内。
只是,果然没有发现任何本人已经被掉包了的迹象。
那么,她的性情大变,就真的只是因着万妃药物作用之下失去记忆之后的缘故么?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呢?
鬼使神差一般地,他又带了人巡查到了太后寝宫附近。
他看了看那近在咫尺的安静宫殿,心中忽然涌上了一种难言的冲动。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独自一人,站了在她的殿墙之外。
苦笑着想是要进去还是离去的时候,他却忽然发现宫殿的另一侧掠过了一道人影。
那极轻极快的身法、那虽然已经极力收敛却仍是难免外露了些许的剑气,让他顷刻间便警醒了起来。
是日间同南王一起来的那个白衣少年?
几乎是与此同时,那少年也察觉到了汪直的存在。
只见他足尖轻点,借着宫殿一角微微用力,整个人便就如同飞鸟一般,朝着汪直俯冲而下。
眨眼间,便就见半空之中,银光璀璨。
他竟是已经拔了剑。
那剑光辉煌华美,映衬着他那身白衣在夜色中分外夺目,恍然看去,竟似白衣飞仙,降临人间。
好剑!
汪直暗暗喝彩,瞳孔却已微缩,整个人如同灵猫一般飞身而起,拔刀迎向了那一剑。